伊森照例翻开日记本,拿过尾端翘起的羽毛笔蘸上墨水,在粗糙纸面上流畅地落下优美的一个个花体单词:
“今天在菜地里捡到一个奇怪的女人。”
写到这里,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卧室木门,木门上当然什么也没有,他却仿佛透过木门看到了被好好安置在床上的女人。
“脸色苍白,衣服破烂,满身都是泥土,却莫名其妙没有一点血。看着快死了,偏偏就是吊着一口气,我差点就打算让她直接入土为安了。”
伊森回想起今天早上刚刚发现女人时候的场景,他那时正挑着水准备给自己的小白菜们浇浇水,松松土,再去给太阳没升起来就此起彼伏叫个不停的鸡崽子们喂点食。
谁能想到还没等他把嘴里不着调的低俗小曲哼完开头,就看见一个人躺在自己精心呵护的小白菜们身上,压倒了一大片。
沾满泥土的菜叶从这个不速之客身下支离破碎地露出来,惨烈得像是凶案现场。
他注意到这人形容狼狈衣衫破烂,还以为是乡下常见的醉酒汉子,就把水桶一放,拎着扁担气势汹汹准备给这个破坏自己菜地的混蛋来一下狠的,走近了却才看清凌乱扭结的头发下是一张属于女人的清秀面容。
一瞬间伊森的大脑里涌进来许多相当不好的猜测,他带着点慌张地向前,蹲下身小心翼翼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
他等了好几秒,才感受到一丝丝虚弱到极致的呼吸。
从前受过的教育让伊森没有乱动伤者的身体,他皱起眉头仔细观察女人,却惊讶地发现她灰色长袍上有许多撕裂和烧伤的裂口,底下裸露的皮肤却干净光洁,毫无受过伤的痕迹。
不应该啊,伊森小声嘀咕,难道是内伤?又或者是这个女人其实只是一个流浪汉,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这么一件破衣服穿着。
不过这衣服已经烂到只有那么一点点蔽体的作用了,倒也不必。
这么想着,伊森犹豫了一下,掌心里亮起点暗淡的金光,缓缓向女人的肩膀按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只是安静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却忽然睁开眼,以伊森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到似乎马上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但是这份痛苦远比不上被她目光笼罩带来的恐惧——
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静静跃动着两簇冰冷的阴绿色火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他,冰冷、颤栗,被从里到外丝丝缕缕的挑开,火焰浇筑而下,由心脏开始浑身都陷入将要死亡般的僵硬,然后绿火代替血液,在身体里奔涌,再从七窍烟花一样喷出——
女人闭上眼再次昏了过去。
伊森在原地发抖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从刚刚那灾祸将至的恐惧中缓过劲来,他用力憋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喊叫,下意识就想抬起手去摸自己在幻觉里被焚烧成白骨的头颅,女人昏迷中却仍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无论他怎么样用力都无法挣脱开。
“我真的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她也绝对会杀掉我的。”
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天,伊森回想起来仍然轻轻颤抖起来,连带着纸上笔迹也略有歪斜,破坏了整体连贯的美感。
缓了一会,他继续写道:“幸好她又昏了过去,我才没有当场就被她的目光杀死。我原本打算立刻通知教堂牧师,毕竟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像……”
写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划掉几个单词,重新落笔:“但是腐朽之径已经在大陆消亡了才对,我不能因为一时的猜测就将人推向审判异端的火刑架,我应当等她醒了之后问问她才是。对,就是这样。”
落下最后一个单词,伊森吹了吹墨痕,将这根老旧的羽毛笔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随后站起身,去照看自己烧在炉火上的白粥和药水。
把煮好的白粥舀到碗里,伊森犹豫了一会还是从橱柜的深处翻出来一小罐糖,满脸心疼地加了一勺进去。
“毕竟是病人。”他嘟囔着安慰了自己一句,又急急忙忙地把烧开的药汤从炉火上端下来,就着风口吹凉了一会,才把两个碗放到托盘——他临时找来的木板——上,端去安置女人的房间。
伊森小心地拿肩膀推开门,进去之后抬头却看见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半靠在床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被她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注视着,伊森几乎是下意识想起来清晨幻觉里被火焰灼烧的痛感,他讪笑一声,将托盘举起来,很是窝囊地解释道:“我救了你,这里是食物和药汤……”
明明自己才是施救的一方,伊森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人也缓缓地缩了起来。
没出息啊伊森·布雷尔!他在心里大骂自己,你才是她的救命恩人!给我拿出点气势来!
就在这个可怜人打算鼓起勇气的时候,女人出声了。
她的声音沙哑,并不好听,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开过口,血肉摩擦的粗粝感让她的语调格外干涩僵硬:
“谢谢,你。救,了我。”
就算是说着感谢的话,女人的神情依旧冰冷,可伊森在简短的感谢下却有了回视她的勇气。
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忘掉了心底潜藏的恐惧和不安,大大地微笑起来:“不用谢,帮助落难者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女人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再说话,而伊森已经把托盘端过去,示意她先喝粥再吃药。
简简单单的白粥冒着热气,隐约的糖的香甜味道在热气里弥漫,甚至压过一边的药汤散发出的苦涩。
女人似乎怔愣了一会,她那张总是冷漠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融化般的柔和,虽然仍然木然僵硬,却终于有了点属于“活人”的温暖气质了。
她安静地喝起粥,伊森欣慰地看着,彻底忘掉了清晨时候满心满眼的恐惧。
什么嘛,就是个戒备心比较重的普通人嘛。他笑眯眯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