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白门,寂静的白光在我眼前消散。古老的石碑,矗立在那里,隐没于黑暗。它像一名沉默的巨人,也不知经历了多久岁月沧桑。白门照着它,亮了它的一角。
“那就是石碑。”墨儿贴在我的耳侧,低语着,“周围很黑,因为阎王这个实用主义者认为不需要灯。他可真扣。”
羽毛笔墨儿是阎王专门派过来给我带路的。它的声音很清亮,说话有时会很快,给人一种很有活力又有些话唠的感觉。
“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换个声音,但这是我最喜欢的音色。或者我也可以写字?”它在我耳边转悠着,飞来飞去。它真的是太殷勤了。
我知道,它在努力分散我的注意力缓解我的紧张。它是好意。
我慢慢凑近石碑。白光铺在石碑上,现出一行又一行雕刻的古老文字。
“这些文字是地球的全部信息。石碑算是地球的自传,所以,很大很大…”
我往上看去,像在巨人的脚下仰头。石碑像上俯冲着,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消逝,看不清边际。我向两侧看去,也只看到石碑被黑暗吞噬。
“为什么这里没有人啊?”我问。
“很简单,”墨儿的声音在我耳旁想起,“石碑太大了,然而每个人只需要它的一角。所以我们将石碑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大约九千个。”
九千?我咽了口唾沫。哪怕仅仅是是九千份石碑被白门照亮的部分,也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何况要算上黑暗中的,再乘上九千。
“白门会自动把你传输到空闲的区域,因此你一般看不见人。白门还是它管的呢。”
“那么,”我说着,“我看不到的地方里还有区域的边界。”
“是的。但离你很远。”
离我很远?到底有多远?我心中迟疑一下,却没问出来。我只是看向头顶那大团大团混匀的黑暗中,想象着边界的所在。黑暗宽广无垠,那是光的坟墓。
我的腿有些打颤,不光是因为这巨大带来的威压,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不安。
“该怎么查亲戚啊?”我的脑袋偏向墨儿。
其实我希望,这一刻来的晚点才好。
“你想要查吗?”似乎察觉到我的迟疑,墨儿反问。
我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一方面,我真的渴望重逢我的妈妈,一方面,我又害怕她已经不在了…成了怨灵。
也许就这样保持未知最好…
可人,就是这样一个生物啊,总是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想要一个解释。他们,不容许一点暧昧的模糊。他们想要确切的东西…
我最后答道:“查。”
墨儿仿佛也沉静了许多。
“它需要你的灵魂。”它指示。
“把手放到上面。”
我照做,把右手贴在上面。我感到一阵冰凉和石头的粗糙。很快,我按的地方微微发起光来,幽蓝幽蓝,慢慢延伸到我的整条手臂,光仿佛附着。
似乎有东西正在从我的手臂中抽走,倾注在了石碑上。蓝色的幽光在古文字中蔓延,像寂静的火焰,慢慢往四周辐射开来,一直照亮到黑暗的远方。一个巨无霸,便显现在了眼前。文字愉快地闪烁着,如同有了活力。它们奇形怪状,歪七扭八像是跳舞,手牵着手,共同传递着光。黑暗的远处,星星点点正亮,时而又汇成一片。它们似乎眨着眼睛,在打量着我。
石碑颤动一下。那些光像接到了命令似的,连带着文字向中心赶去,发出密密麻麻的窸窸窣窣声。它们把自己拆开,又互相拼接在一起,逐渐地,硕大的石碑现出了一枚巨大的发光的瞳仁,凝聚的光辉耀眼超过了白门。瞳仁低垂,打量着我。
它的目光跨越了千年万年,带着冷静的审视,礼貌的探寻。我的念头仿佛一下子便被这目光穿透了。事实上,我把手放上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被看透了。在这精神与体态的双重庞大的下,我是多么渺小。
瞳仁微微一动,光似乎暗了不少。披着幽光的刻痕向四周爬行,那巨大的眼睛慢慢消失、隐去,只留下中间还在发光的一个大字:
“無”。
它就像一个巨大而又空洞的气泡,绝望在此破壳而出。
我懂了。
我脚下似乎一软,但又好像心中的石头已经落地了。一切已成定论,我的心缺了一块似的,却又分明安定不少。
可我妈“無”了。
我又失去她一次。
那是我妈啊!为什么是她啊!
我的眼里涌起一股泪水。我强忍着,它们却决堤。而且…怨灵会还阳吗?难道我妈就永远地死去了?
“走吧。”墨儿说,“日子还要继续啊。
我们还有还阳的使命。”
我把墨儿从耳朵上掸开,跑进黑暗里。黑暗像是冰块,说不清是给我减轻疼痛,还是让我麻木。泪水默默滑落。
作恶者还可以来到死地,被欺侮者却变成怨灵。
知道一束光把我暴露。我一下子无处藏身,只是捂住流泪的眼睛。我像是只被发现的老鼠。
羽毛笔关掉了自己发出的光。我重回隐蔽。可分明,我小时候很怕黑。现在,它们却成为庇护。
“快走吧,要宵禁了。”墨儿贴上我的耳朵,“要么你就待在原地,两三个小时。”
“不过,你总得看看你住的地方吧?”
我不动。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渴望安慰,却一味坚强。现在脆弱了,又盲目躲避。
因为安慰意味着另一方的坦诚。我不擅长。
可,心底还是渴望。
我咽了口唾沫:“怨灵…还能够还阳吗?”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听见那令人窒息的答案,我感受得到心中的情绪在暗潮涌动。哪怕死神提到过,他的前辈带着一群怨灵转生,可我的心里,却还在重复着最坏的结果。
万一那只是例外呢?怨灵不配转生呢!?一个人都没办法不让自己的灵魂被怨念吞噬,怎么配?!
“会,一定会。”
我还记得,墨儿坚定地告诉我:
“不会有该走的人落下”
“大家都会走,会去拥抱新的世界”
“我们,会回到宇宙。”
很好的安慰。我眉头渐渐舒缓。
我走出黑暗,看见石碑上,定格着一个“1004”。
片刻后,白门,1004区。
“你的门牌号是1。住‘1’的人都不简单。”
“我确实感觉自己挺复杂的。”
一条昏暗的街道,单调的千篇一律的木屋立在其侧,十字路口将它们分成“田”字。路灯忽闪忽闪,预示着宵禁的迫近。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奔跑的人。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能看到星空,看见月亮。星星与月亮,凡间一般明亮。
“我才发现你还有点幽默,”墨儿像是在笑,“左边第一个房子便是你的暂居地,你差不多该进去了。十点快到了。”
“十点?这么快?”
“对啊,在石碑面前,尤其是还把自己灵魂探进去的情况下,时间就是快。所以,会有很多人在那等要等的人。
“就比如孟婆的丈夫就等到了孟婆。”
我想等人的人,和被等的人,一定都很幸福。
“我要走啦,”墨儿的语气有些不舍,“对了,宵禁十点到明六点别出门,会把阎王吵醒的。也许他还会用大铁板子把你关起来,就像先前那群玩狼人杀的一样。毕竟死了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睡觉啊。”
“嗯,我知道了。”
羽毛笔离开我的耳边,飞向白门。在那头,它回望了一眼,却很匆匆。我想我不过是它见过的一个过客。可我不知道,在它心中,我很重要。
好了。我看着面前绝对说不上好看的屋子,或者说是火柴盒。进去吧,灯闪得越发快了,估计是时辰很紧急了。
我微微推开门,里面刺出光,是白色的灯光。吱呀一声,是灯火通明,比外面不知亮了多少倍。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墙边床摆在两侧,中间是桌子椅子,桌上潦草地堆着几本书、几叠纸头还有一个惊堂木。我进来,身后的路灯应声关闭。
一个脑袋从一侧的床探出来,他只剩一具可怜的骷髅了,鬼火在眼眶跳动,手里还捧着本书。他好奇而又友好地看着我,目光并不可怕,但有一种老练,里面藏着老鸟对菜鸟的凝视。
“你也是点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