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巨型石砖所围成的墙壁内,有一道宽广的石阶梯,一级一级通向高处,一个大大的深色木门稳稳地立在顶上,神秘、肃穆,搅着沉重的灰黑锁链,仿佛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阶梯上,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白色的圣洁的裙子,露出纤细的美好的手臂。光环在她头上凝固着,没有光泽。毫无征兆,一块巨大的钢板挡住了阶梯的路。她只是机械地抬起自己白皙的手,缓缓地伸向它像是在试探。她轻轻一碰,长长的头发向后飞起像是刮起一阵风,钢板尖啸一声,碎成了块。同一时间,阶梯仿佛成了一条大虫,蠕动起来,一上一下,她木然地随之起伏,如同惊涛骇浪中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小舟。
“天使!天使!”是阎王的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她的眼里是荒原般的枯凉,没有一点波动,像是死人的眼睛,还带着透骨的冰霜。但她看向木门时,眼光聚焦时,却带着超越一切的执着。那是眼中唯有的一丝感情。
她缓缓抬起脚,迈向更高一级。一下子,冰凉的脚镣绊住她的脚踝,坚固的麻绳把她捆起,面前,碎块拼接又竖起了重重的铁门,楼梯被挡住。一串醒目的红色大字浮在空中,是“STOP”!
她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一股力量从她身上炸开,震起一圈波纹,向周边散开去,镣铐与铁板顿时碎裂,麻绳被挣开,甩在地上。天使仿佛已经将全部力气用尽,虚弱地跪在地上,蠕动的阶梯粗暴地把她往上卷去。她无力地翻滚,紧闭着眼睛,甚至无法呻吟。
她被困在自己的内心挣扎着,闭塞,压抑。无边黑暗,没有声音。人类的痛苦潮水般席卷着她,这些她还能忍住住。但是,她现在内心的悲凉,她想哭,她好无助,仿佛内心的支柱崩塌。如墨的黑暗啊,把她笼罩。她抱着自己的腿,把头深深地埋入。泪水在决堤,她会哭,很无力地哭。
无知之中,她离木门越来越近了。木门被杂乱地敲击,发出不安的噪声。
“天使!天使!”好远好远,有声音传过来。她抬起头,那是死神的声音,像一束光插入。
“死神!死神!”她大喊着。可是到她的嘴巴那,只有很小声的两句。
“天使!天使!”死神在焦急地喊。她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黑暗,奔向她以为死神的方向。黑暗可怖地咆哮起来,鬼怪蜘蛛网般盖上来,扑向她,对她张牙舞爪。
“闭上眼睛。”她似乎听见,死神在凡间对她的耳语。有时,是他们碰见了游离的怨灵,有时,是死神看见了凄苦的百姓。死神就会这么说。
每次,她都会乖乖地闭上眼睛。碰见怨灵时,心里是因为可以依赖他的幸福;碰见苦难时闭上眼,是对死神的安慰。
于是这次,她也闭上眼,冲破蛛网。她听见鬼怪呼啸,感受到它们抓挠。可是,这些比起她内心的痛苦,算的了什么呢。
她似乎慢慢从水面下浮了起来。鬼怪的尖啸在消失,但她听见了越来越多的声音。有石阶的沉闷声,金属的淅淅沥沥声,敲门声,以及她最熟悉的,大袍裹走气流的声。一股疼痛慢慢袭来,她咬紧牙关。似乎有光,越来越耀眼。
哗!她从水面之下探出了脑袋,光达到了饱和。她一阵生疼,全身似乎都快散架,衣服被擦破好几块,手臂在流血,她吃力地用手捂住。巨大的木门站在她面前,望而生畏。背后,退路已经被卷起的楼梯挡住。
“天使!”死神在叫,朦朦胧胧透过封起的石阶。
“死神!我在!”天使大声喊着。她摸着石阶,妄想找到路出去。血渗出来,她又赶忙捂住。沉重的石梯像一座大山,她在这头,她爱的人在那头。
木门那头,响彻一个陌生的声音,像是在低语。不,那不是声音,那是一群念头,直透到天使心里。
它循循善诱着,念头中奔腾不尽的罪恶。
快,快把手放上去,放到门上。它说。
天使背靠楼梯,不断往后缩。
快啊,不要怕。打开门来。声音蛊惑着。
天使的光环都抖动起来。
快啊!去啊!声音变得狂躁,夹杂着数不尽的污秽。尖锐的噪声刺入她的听觉。她用力捂住耳朵,也不顾流血的手臂。她感受到了可怕的肮脏,痛苦地在地上扭动身躯。头上的光环变得耀眼,它剧烈地震颤着,变得激动。她大喊着“死神”。
一片尖锐的碎铁块,缓缓地逼近了她的喉咙,冰凉与更深的恐惧流过全身。声音威胁着,像是无数人在狂叫。但她还是强撑着,倔强地摇头,说着不。换来更肮脏的声音,折磨着她。
,外面,一条铁锁已经牢牢地粘住了楼梯。黑白无常奋力拉着,却拖动不了分毫。铁屑像蝗虫一般扑来。被一根挂着大旗的棍子挡住。死神奋不顾身地向着楼梯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冲锋,却被排山倒海的铁屑拦住。它们像一面墙,冲,又冲不过;刺,刺穿了又没用。
“把勾魂锁给老子丢过来!”白门里传来阎王的呼喊。
于是灰黑的铁锁延展,被丢进了白门里面。一瞬间,铁锁被绷直,不可一世的巨大石阶开始颤动,激起一层烟尘。铁屑短暂停滞像是被眼前的一幕敬住了,被死神冲了过去。他的衣服上被刺穿了好几个洞。
“我们来了。”牛头马面踏出白门。
黑白无常一齐道:“拉!
沉重的楼梯,又往这挪动了几分,渗出光。
“该死!该死!”狂躁的声音大吼大叫着。它已经全线崩溃了。
天使无力地倒在地上,手臂上的鲜血染红白衣。她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印在苍白的脸上。光环震颤着,越发不可控。
它没有放过她。
霎时间,天台荡起一层光圈,夹带着气流呼啸。又是一瞬,圣洁的光爆开,穿透一切,刺过石梯,漫过高墙,一直照到天外。堡垒中的人睁不开眼,迷失在光里;黄泉上的游客看见半天天光。石阶轰然倒下。
“死神,看你的了!”马面说,遮住眼睛。黑白和牛头也是同样,办公室的阎王也把眼睛眯起(这是我当时亲眼看见的,后来我也闭眼了。)
人们都闭着眼,只有死神大睁着,在光中穿行。
圣光散去了,死神托着天使。天使脖子上,是一道殷红的口子。她的手轻轻搭在死神的肩膀上。她轻轻地叫着:“死神…死神…”死神只是托着她,微微颤抖,任由血在黑袍上留下痕迹。他看出来了,她正在努力地抱他,便抱她。
“呼吸正常,伤口在愈,看来光环发挥作用了。”
一个可爱的房间里,简单却又活力地摆放着绘着卡通图案的桌椅,桌子上是林林总总的绘画工具,还贴着各种小动物。一个玻璃裹着的松果摆在上面,当然还有水杯橡皮。圆滚滚的沙发围着粉红色的地毯,周围的娃娃横七竖八,毛茸茸,暖呼呼,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圣诞老人躺在沙发上,一个棕色的熊玩偶站在角落,几只兔子、小鼠躺在地毯上。水晶般漂亮的灯悬挂着,照出很暖和的色彩。光照在白墙上,也照在白墙数不清的画与照片上。每张画里景象缤纷,每张照片里天使笑得灿烂,扑在死神怀里,很简单地幸福着。只是,照片越往右边,她的笑容就越发沉重与牵强,死神会很心痛地笑。
天使躺在她的床上,头发散在身侧。她闭着眼。死神紧握着她的手。对面,一个漂浮的黄铜面具缓缓落下,搁在床边。他绿色的眼睛瞄着天使,以及她脖子上宽大的创口贴。
“这是我全部的生物学应用了。”面具说,“我被它天然排斥。”
死神漠然。面具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便升起来,把脸转向了墙上的画。他看见一张绘图,明显是天使的手笔,就着淡彩,里面是Q版的天使、死神以及孟婆无常一干人等,他也在其中。每个人的脸都很圆。他们在石碑面前排成一排,个个笑得开心。
“画胖了。”盐箩简单地评价。
这句话像一滴水投入深潭,显眼,却听不到回应。
“都是我的错。”死神哽咽着,空洞的眼神看不见泪。
“别这么说,”阎王道,“这怪我。”
“是我让你收走了意识不是吗?”
“就算不收走,我也无法在天使到达阳台之前发觉。”阎王看向死神,“天使不对劲时,没有过多波动,又不像变色。这样我也不太容易发现异常。”
“所以,等她到了天台这个一级戒严地点,我才能发觉。”
“我的灵敏度已经大不如前了。”
阎王叹了口气。
死神低着头,机械地发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事很蹊跷,很突然,又很隐蔽。我在职五千年了,第一次碰到,”面具挤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像是某种东西控制了她,而且一点异常的气场都没散出来,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她进来时我可是检查过的,虽然只要是看有没有变色的迹象。一切如常。
这力量就像凭空生出来似的……”
“你还被它顶飞了?”死神问,眉头紧锁。
“没错,它的意识一下子绽开,我勉强在白门那守住了阵线。”面具在墙边飘着,视线在墙上游离。
死神暗暗握紧了拳。
“还好打开天台,必须要求意识清醒,”阎王略感庆幸道,“不然天使就真的开了门了。”
门后面的东西,他几乎不敢想。
半刻无话。
“你老乡来了。”面具打破沉寂。
死神点头。
“其实我不太理解你们的老乡之情。不就是在一个国家嘛。”面具说。
“你毕竟没有真正地活过啊。”死神说着,不自觉瞄向墙上的画,眼神逐渐被怀念充斥。那是一张挂在最中间的照片,她正青涩地牵着他的手,光环几乎要爆掉了,他也青涩地牵着她的手。他们双双红着脸,不开口,在大花园里散步。周围升腾起层层白雾,把花园点缀成仙阁。
这张照片由光学大师盐箩亲情拍摄(当时他感受到了剧烈的情感波动),白雾也是他造的。他甚至用观察他俩谈情说爱的方式来演习人类心理学,通过二人的表现来预测天使与死神的下一步行为,同时背诵这些表现对内心的折射。背是都背出来了,预测成功率是几乎没有的。
后来天使看见了这张照片。她很疑惑:“为什么你拍下来是一具骷髅啊?”
死神错愕一会,直到他们眼里都冒出了答案。阎王则是一辈子都迷糊了。
“把它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吧。”天使甜甜地说着,缓缓贴向死神。光环因为她激烈的情感震颤着。她也在颤抖,在克制。她害怕,于是她远离了自己的爱人。
“不要过来,你会被我伤到的。”天使胸脯起伏着,眼里有东西在闪动。
但是死神抱住了她。她一下子克制不住自己。圣光爆开,她大叫着:“你快走!”
死神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抱着她。她惊奇地感到,死神的温暖没有消逝。她抬起头,他在这光明中毫无顾忌地睁着眼睛,带着笑意。在离圣光最近的地方,他一点都没被伤到,还能肆意地睁着眼睛。
女孩于是毫无保留地,将头靠在了男孩的胸膛。圣光散去,白黄的光下坠着,仿佛散落的流星,亦或是将尽的焰火。或许它更是场雨,将他们慢慢浸透。
那段时间,阎王极其痛苦,因为自己的意识时不时就会被圣光打个七荤八素。
传来敲门声。门自动开了,引得门上挂饰作响。一张苍老的脸钻过来,是孟婆。
死神不作声。她默默来到床边,吃力地坐下。
“可怜的孩子。”她痛惜地摸着天使的头。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了。”死神喃喃,眼中微微失神。
“4000年了。”孟婆叹着,“甚至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知。”镰刀点头。
“死神,你知道你最近给她写了几首诗吗?”面具说,“三首,每次收到诗,她都会哭。
因为这意味着,你已经把当年给她写了十几年的诗忘了。
为了给她写诗,你把李白杜甫白居易访了个遍,李商隐都被你感动哭了……”
死神站了起来。
他感激地看了孟婆一眼,放下镰刀,走向门外。
面具嬉笑地凑上去:“去哪啊?”
死神停下脚步,犹疑着。如果阎王不同意,那他的想法必然无法付诸实践。
面具一脸轻松:“你向孟婆的请教,我听见了,可没阻止不是吗?”
于是,死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走去了仓库,直奔违禁品区域。他开了门,一眼瞥见一个发着光的试剂,只剩半瓶。他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这个试剂,叫作记忆汤。喝下去,就不会再遗忘,失去的回忆也会涌来。
是好东西,但药效,长达百世。
喝下去,就不会再遗忘啦。死神喉咙咕噜咕噜。记忆涌入他的脑袋,贯穿了2200年
另一边,天使胡乱地摆动着手臂,很着急地想抓住什么。镰刀把自己递过去,天使用力地搂住,终于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