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两个月里,你的窗台上每日都会有一株来自城郊的野花。
后来——后来呢?
后来雷狮你的窗台上放上了一枝芍药。
然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直到京城里无人谈起那位为头牌一掷千金的江湖客,直到你教出来的小姑娘接替了你的位置,直到楼主为你和一个商人说了亲事,你盖着盖头踏上商人主家派来接你的船只。
他都未曾出现。
仿佛与他度过的日子只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你握着当初他送你的那半块玉佩,却怎么捂都捂不热,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凉意。
往后或许只会在梦中见到那双漂亮的眸子了吧。
但是他突然撩起了船帘,唤了你一声“小头牌”。
无数次的夜深梦回又惊起,无数次的掩面长嗟复啜泣。
你啜嗫着,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涌动,想要脱口而出。
你的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脸颊,动作轻柔无比,生怕这不过又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不过几年时间不见,他的颊边就长出了青青的粗砺的胡茬,蹭得你手心有些发痒。
“雷狮。”
“好久不见啊。”
你笑起来回应他,眼眶却湿润一片。
雷狮听了你的话离开京城后,走过了很多地方。
他走到过北地,走到过南疆,遇到过淳朴善良的百姓,也看到过官府的衙役们在征税时顺势牵走了那户家饲养的唯一一只,瘦弱的小羔羊。
两个老人站在门前,呆呆地望着衙役远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的是麻木与顺从。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把他的盘缠匀一些给年迈的夫妇,尽管只能改善他们一个月——甚至七天的生活。
他失尽权势之后再回头看这尘世一遭,才发现生于泥潭中的人们比他想象中的更糟糕,但依旧挣扎着活着,直到明日的太阳升起,直到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也看到了你出嫁时乘坐的船只在江中飘荡,却只瞥了一眼。
殊不知这一眼,他错过了太多,太多。
初见尚是才总角,再见却作他人妇。
所幸他这次没有错过,因为你弹的是初见那日你在窗边练习的那曲。
但也晚了。
迟一步,步步都会迟。
你们两个望着对方笑,笑着笑着,泪珠滑过脸颊。
笑久别重逢,悲相见不逢时。
他没说别的,只是说受欺负了就找他。
你像少时那样顶了回去,说新婚的丈夫对你很好,至少不像他天天欺负你,用不着他插手。
他也只是笑着,眼底一片无奈。
你其实看出来了,只是你想要放下过往,好好地过着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所以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将他与你的界限暗暗划清。
但也没想到雷狮是个乌鸦嘴。
夫君采货归来,风尘仆仆地踏入家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向长辈们问安,而是直接来了你院里。
丫鬟向你来报,你整理了一下衣着就在站院门前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夫君怎的这般焦急要来看望我?”
夫君牵着你的手到屋中坐下,嘴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最近…碰着了一些事。”
“县太爷想让你去他的寿宴上献曲一首,顺便在他府上小住几天,娘子可愿意?”
哦,你明白了。
当初商人用银钱百两把你从乐楼赎出,又在婚后细致入微地关心你体贴你,还不碰你,原来一开始就是想把你当做他向上攀的垫脚石。
将你献出去换他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与赎你出来所用的区区百两银子相比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你抽回被他放在掌心里揉搓的手,站起来轻轻福了福身。
“夫君既有想法,那妾只需要听着就是了。”
你心烦意乱地翻看着一本诗集。
本以为嫁到了一个好人家,正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那个你认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突然就烂掉了。他褪下了所有伪装,明晃晃,赤裸裸地向你展示着他的欲望,他的野心。
而你在他眼中只不过就是一个可以满足他欲望与野心的棋子罢了。
你想起了雷狮那天说过的话。
“受欺负了,就来找我。”
你腾地站起身,抱过了你作为小私库的那个妆匣,清点起里面的金银首饰的价值。
不多也不少,将近五百两。
你托你的贴身丫鬟把这些首饰珠宝悄悄带去当铺换了银子,打点好了自己的一些东西,提笔为丈夫写下一封诀别信。
你也很想和他平平淡淡地生活在一起,忘却前事,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但是他给不了你这些。
你也不屑于从他这里得到。
那天七夕,丈夫也没有在你的院子里歇息。
你托小厮等丈夫忙完事后将你放着银票的盒子捎给他,又遣走了丫鬟,最后将蜡烛推倒在桌上,挎着包袱踩着梯子翻上了院墙。
你正要往下跃,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雷狮?”
你抬头望着他含笑的眸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某人院里都混进我的卧底了,到现在还没发现呢。”
他把你放下,牵起了你的手。
“就是你身边的那个稍微有点胖的小丫头啊。”
你一听就知道是你的贴身丫鬟。
怪不得那丫头特爽快地帮你去兑了银子,还特别容易支使她走。
你的院落火光冲天,那丫头这才悲兮兮地扯着嗓子夸张地喊:
“哎呀来人呀——夫人院子里走水啦——夫人还在里边睡觉呢!”
雷狮比了个向外走的手势:走呗?
你捏捏他手心,拉着他跑了起来。
你们穿过大街小巷,身后一盏又一盏的暖黄色的灯火亮起,仿佛在为你们这场盛大的逃亡送行。
两人腰间各挂着半块玉佩,被灯笼照得泛着暖色的光。
你回首望着雷狮,两人相视一笑。
逃亡吧,逃离这个被封建礼乐束缚的腐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