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青州地僻人稀,京城的丝竹之音就算乘着风,也吹不到这儿来。
偶尔地,有牧童会随意折下柳叶,放在嘴边吹出一溜不成曲的怪调,或者是老渔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唱走了调的山歌。
雷狮半倚在船头,手中的酒盏倒转着,残存的酒液便顺着杯壁一滴一滴地落入江中,惊起层层涟漪。
帕洛斯也喝了点酒。他望着江面上漂着的几片枫叶,良久才长叹一声。
“青州还是太小了,太偏了。”
“等过阵子,过阵子我就上京去,那里才繁华啊,才能做大生意啊。”
京城,京城。
人人都向往着,独独他想要逃离。
早逝的母亲,淡漠的家人,以及他从贫民窟中捞出来的,不被皇室所认可的“私生子”堂弟。
他曾思考过,这种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血脉,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疏离,自私,高傲。
这是他想出来的答案。
所以他在十三岁生辰的前一天,逃出皇宫,像一只苍鹰冲破了囚笼,飞向万里高空。
突兀地,江心传来一阵阵的琵琶声。
哀婉,悠长。
帕洛斯半撑起头,眯着眼享受在青州不可多得的雅乐,雷狮却愕然回头,问帕洛斯:
“谁在弹琵琶?”
“是江边那商户刚过门的新娘子吧。这姑娘也苦,刚过门主人家就南下采货了,留她一个看船呢——老大?”
雷狮没有听帕洛斯继续说下去,站起身,用撑船的竹篙子轻点着水,船就漂悠着向江心的那叶小舟荡去。
“砰”的一声轻响,两条船的船头就挨到了一起。
雷狮踏过船板,用刀鞘轻轻地挑起船帘,长年习武的有力的手却在轻颤着。
你抱着琵琶茫然地仰起头,对上了他那双惊异的,又含着苦涩的绛紫色的眼眸。
却是转瞬间,他又敛去眼底翻涌着的情绪,挑着眉笑:
“好久不见。”
“小头牌。”
那年他十三岁。
带着对宫城的失望,愤怒,以及母亲遗留给他的一条缀着星星的抹额与其他遗物和几件旧衣服,逃出了那个森严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皇城。
但是出逃行为还是过于幼稚,漏洞百出,很快就被父皇发现。宫内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侍卫搜寻,最后连禁军都出动,对京城下了封锁令,日日盘查。
雷狮在京城里东躲西藏,某天深夜费力地爬上一栋楼的楼顶,跃进了一扇敞开的窗子。
你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四月初十。那天你还在练弹曲,他踩着窗棂就跃进屋里来,带着清新的艾草的气息。
临窗而放的小桌上的书籍画册笔墨胭脂被他齐齐踹下去,叮叮哐哐哗哗啦啦的落在地上奏成一支迎宾曲。
在你呆滞的一瞬间他把你压倒在地,刀刃卡着你脆弱的脖颈,随时都能加大力度,像处理一只鸡鸭一样抹了你的脖子放血。
他的眼神像是一只虎——或许更像是你以前曾在繁华的宫宴上见到过的狮子,平静的表象下隐匿着狂乱和危机。
“我现在遇到了麻烦。如果你能暂时掩护我,我日后一定还回这个恩情;如果你拒绝,我也不介意现在手上多条人命。”
你暗自腹诽这对于你一介弱女子不就是一个单项选择题嘛,但紧贴着你脖颈的锐利的刀刃却让你的大脑飞速运转,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妥协。
你尖着嗓子用你最柔弱的声音说,
“奴家当然是惜命的,不会背叛爷的啦~”
然后你看到他的脸色黑了又黑。
当你多年后问起雷狮的时候,他沉默了一瞬,眼神似乎在怜悯你的命运。
“我那个时候在想,我到底跑进了哪个畜牲的宅院,会让一个黄毛小丫头娇滴滴地说那种话?”
禁军在平民百姓间到处盘问——
“有没有见到过一个蓝黑色头发,紫色眼睛的少年?”
服侍你的侍女姐姐告诉你这件事,你假装用手帕掩着口轻笑:
“天家侍卫也会找不到人呀。”
含笑的眼睛却瞥着梁上的那位,他倒是心情好,抱着头叼着草根向你抛了个眼花。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通缉犯”少年会藏在乐楼未来的头牌的闺房里吧。
偶尔雷狮也坐在窗边听你弹琵琶。
你一曲终了,抬起眸望向他,他撇撇嘴锐评你还不如去拜个木匠师傅拉大锯,你咬着牙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刺他,雷狮却一侧身,握住你的手把你往他那边拉。
“好痛!”
你的脸撞上他的胸膛,呲牙咧嘴地就要臭骂他两句,却听到了他有力的,有规律的心跳。
咚,咚咚。
你腾地一下脸红了,用力推开雷狮。
雷狮不明所以,你捂着自己的脸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老半天才蹦出一句:
“…登徒子!”
过了一个月,京城突然洒了满天满城的纸钱,像漫天飞雪。
雷狮顺手夹住一片飞入你屋内的白色小圆片,沉默地盯着它。良久,才慢慢地用力地揉起来,白纸发出几声沙沙的哀鸣,然后变成小纸团,又被雷狮随意地抛出窗外,砸在了对面楼的屋檐上。
你总觉得他的眼里充满着悲哀,却不知为谁而哀伤。
你听外面的人说,三皇子死了。
所以满城都在为他悲哀。
他也在为三皇子悲哀吗?
你问雷狮,他没说话,翻来覆去地翻看着你的诗本。许久的沉默让你不耐烦,正准备提着裙子去找你的小姐妹为你的指甲重新染上颜色,却突然听到他在背后开口:
“我叫雷狮,也是布伦达。”
三皇子,布伦达。
几天后从皇城里抬出了一具棺材,人人都认为这里面装着三皇子的尸体。你在楼上向下望着肃穆的仪队走过,浩浩荡荡地走向皇陵。
你知道,那具华丽的棺椁里装着的是三皇子布伦达。
而少年雷狮获得了自由与新生。
雷狮在那天夜里打点好了自己的包袱挎在肩上准备出城,你本该庆幸这个大少终于要远离你的生活,可是心里却缺了个口,像是被蚂蚁咬了手,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一开始他从你房里的窗户翻跃进来,又准备从那扇窗离开。
他跃上窗沿,你却抓住他的袖子,飞快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怀中。
雷狮揪出那东西一看,是一个绣着小星星的香囊。小星星皱皱巴巴的,像被人捏了又捏,揉了又揉一样。
他到了分别还想着逗你玩,说这个真丑,像他老爹的脸一样。你一急又要抢回去,他却上下抛一抛,收进了怀里。
“我收下的东西,就别想着让我还了。”
你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问以后可以回来听我的初曲吗?
他没说话,却也把一个东西掷进你怀里。
那物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你接住它,才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是半枚雕刻着平安字样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