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我老家旁边有一棵歪脖子树。
倒不是只有这一棵树,只是别的树都长得直条条,立在草地上像个柱子,天生适合做房梁。只有这棵,树冠朝着南边歪,枝干也不匀称,还有一节很长很粗壮的枝桠向侧边伸出去,可以说是有点丑的。不过由于其奇怪的形状,倒是适合攀爬。
那个年纪我正上着小学,每晚放学后都会去那边的林子里逛。说实话林子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同样的,林子外面也不会有好玩的东西。
至少我还可以去爬歪脖子树。
在九岁那年,我好像患上了某种癔症。
可能是因为在回南天的雨水里浸了过长时间,又或者是彩色金鱼溺死在透明小水球里,我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并生症。
而某天放学回家,我看到那棵歪脖子树上面挂了一只秋千,有个女孩坐在上面。
她说,尘,你好呀。
我没有说话,反而开始惶恐。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知道名字就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要抽出时间和她共处,开始了解一个人又失望,开始一起经历难忘的事情最后分开。
但我不知道怎么装作没看见她,所以我还是问,你叫什么?
她说她没有名字。
接下来的每天傍晚我们聚在一起疯玩,我们变成了朋友,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
她说我好乖,好听话。确实,但这也只是看起来。事实上我们在林子里面打滚,爬树,看来历不明的故事书,看瘦长鬼影杀人实录,一起拿着从家里或者别处偷来的烟抽。
她没说过她来自哪里,我也没问,我们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问题。
我想,反正最后都会离开。毕竟读书和溜冰无异,都是捧着死掉的植物产生幻觉。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兴高采烈,小跑着去林子里找她。
我看见她吊死在秋千上。
她的脚就飘在秋千的那块木板上方,瞪着大大的眼睛面向我,卡在脖颈处的绳子靠前,所以舌头没有吐出,应该是滑到堵住喉咙。
那棵歪脖子树本来是不开花的,但现在却满树红红粉粉,艳丽的花们迅速得开败然后掉落,叫人来不及反应。
烟花在头顶炸开,我满目灿烂,鲜红在滴血。
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它们不是挣脱花瓣飘下来的,而是一大朵一大朵地往下掉,往下砸。层层叠叠的粉红摔到枯叶上又弹起,发出细密的声响。
像断头。
“啪嗒”
她的尸体在一瞬间坍缩溃烂,变成面目全非的干尸,再变脆,一点一点剥落。
我定定得站在原地,不知道时间怎样流逝。
最后是妈妈找到我带我回家。
我说,妈妈,她死了。
什么什么?
我说,她吊在树上死掉了。
妈妈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这小孩,刚刚那除了你哪有人啊。
后来我问过好多人,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他们说哪有小女孩,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好像是我做了个会被一笔勾销的梦,最后在尽头醒来。我的痛苦突然无处立足,悬挂在空中孤岛上,记忆开始自我封闭,形成屏障,将我与世界隔离。
是那个不存在的女孩的尸体喂养了这个梦。
她是我所有关系的原型,是我为自己的缺陷辩护时引用的文献,我遇到她太早了,她给我的人生埋下了烂掉的种子,追寻所有分支的核心,都是同样一个背影。
九岁那年我好像患上了某种癔症。在这之后的漫长日子里,整个生命都浸入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