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化九年二月,皇帝病倒了。
这次心疾发作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或者说,皇帝的病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治好,只不过用药一直吊着精神,现在药压不住了,一股脑的全出来了。
太医束手无策,后宫又乱成一锅粥。文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安抚了母后和朝臣们的情绪,又一边处理奏折和前朝事务。由于父皇有意的锻炼,他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沉着和稳重。
昏迷了三天后,在一个傍晚,皇帝终于缓慢的睁开了双眼。叶逊敏急忙去叫文韬,不一会儿,门口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宫人,端着一碗药,放在床边的桌上。
“陛下,该服药了。”他扶着皇帝起身,看着他将整碗药尽数吞进肚子,唇边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宫人收了碗,转身退下,却迎面撞上赶来的太子,叶总管,还有……恭亲王。他低着头准备开溜,文韬瞥了一眼,起了疑心,“等等,你站住,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宫人暗道不好,慌忙放下托盘,从袖子里抽出匕首,超文韬刺去。蒲熠星眼疾手快,一脚踢翻他的手臂,一记手刀劈向他后颈。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宫人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来人,带下去!”蒲熠星下了命令,外面的侍卫进门,将他拖走了。
文韬端起碗轻嗅,面色顿时凝重,他快步走到床前,搭上皇帝的脉搏,“父皇,你中毒了!叶逊敏,快去请邵太医。”
皇帝脸色苍白,毒药正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宛如烈火灼身,通体燥热无比。
他们原想用皇帝病危的消息让唐九洲自己露出马脚,好一网打尽,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蒲熠星想起,他告诉唐九洲消息的时候,唐九洲咬牙切齿的说,“这最后一步就我来完成吧,陛下,你可知道亲人尽失的滋味,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现如今,他终于明白唐九洲的意思。
明明是为了保住皇位 让大夏免于叛乱,到头来却害了皇帝。
得到,注定意味着失去。
“韬儿,不必了,父皇大限将至,有话要同你和熠星说。”皇帝拉着文韬的袖子,艰难的开口。文韬把蒲熠星扯到床前,等着皇帝开口。
当年先帝真的拟了改立太子的诏书,被现在的皇帝无意撞见,他没有声张,而是默默谋划。
他不满于先帝的偏爱,凭什么后来者居上,明明他付出了那么多。
他从太医院查到了先帝常服的药,以母后的名义送去了加过贝母的银耳羹,食性相克,先帝果然中毒死了。先帝那时已至古稀之年,他便抹去一切痕迹,依照遗愿,将尸体火化,伪装成先帝寿终正寝的样子,瞒过了所有人。
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大夏的天子。
“先皇立你为太子的诏书被我藏起来了,就在养心殿地毯下的暗格中。熠星,对不起……”
这句道歉,迟到了七年。
皇帝眼角滚下两行热泪,把真相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在生命的最后,皇帝凑近文韬,耳语,“父皇对不住你……熠星若登基,请你好好辅佐他。”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皇帝慢慢阖上双眼,像睡去了一般。
这双看透人心险恶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父皇!”文韬不敢招来人,只能死命压低嗓音,他瘫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三哥……”蒲熠星的声音像一片羽毛飘落水面,轻到听不见。
过去的怨恨和厌恶会因为人的死亡而一笔勾销吗,他不知道,因为他不能替过去的自己做决定。
蒲熠星擦去眼角的泪,把文韬扶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为皇帝流泪,也是最后一次喊他三哥。
“文韬,该走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文韬哭得没力气,蒲熠星揽过他的腰,拖着他往外走。
“皇上驾崩~”叶逊敏的尾音划破夜空,惊起在树上栖息的鸟。
刚开始还是快步走,等文韬渐渐恢复,两个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太极殿,掀开地毯,翻找起来。
“阿蒲,找到了!”文韬的手里正是用来呈放诏书的锦盒,他拉开挡板,金黄色的圣旨露出一角。
一切的源头,一切的祸端,都在这个锦盒里了。
殿外忽然传来争执声,像是聚了很多人。其中,唐九洲的声音最为突出,“圣上驾崩,我来此恭迎恭亲王登基,大军已包围皇城,我看谁敢轻举妄动。”
唐九洲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与身边人交换眼神,不明其意。
“丞相这是何意啊,圣上驾崩,当由太子继位,况且,私自豢养军队可是要诛九族的重罪啊。”
“先帝逝世前,曾留下遗诏传位于恭亲王,你们这群蠢货,被皇上骗了这么久,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辅佐错了人。”
“荒唐,前朝从未有过太子尚在,却要由皇叔继位的先例。你......你这是要破了大夏的规矩吗,简直是大逆不道!”什么改立新规,说白了就是要谋权。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指着唐九洲破口大骂,其他人也幡然醒悟,对唐九洲怒目而视。
“没有又如何,我便创了这先例。”唐九洲嘲讽的笑着,不以为意。
殿前的大臣自动分成了两堆,一边是以唐九洲为首的亲王派,另一边是坚持拥立太子的保守派。
气氛剑拔弩张,好像下一秒两边就要打起来了。
在房中的蒲熠星勾唇,把锦盒的挡板推回去,不紧不慢的往外走,“走吧,韬韬,好戏要开场了。”
殿门大开,文韬和蒲熠星一前一后的走出来,台阶下的众臣一股脑的涌上来。唐九洲看见蒲熠星手上的锦盒,明白里面装的正是先帝的遗诏。
多年筹谋,终于要在今天实现了。
他超前跨一步,站在最前面,对着蒲熠星行跪拜大礼,“臣恳请王爷继位,肃清朝堂风气。”
话音刚落,唐九洲背后哗啦啦跪下一片,口中喊着同样的话,“臣恳请王爷继位,肃清朝堂风气。”场面极为壮观,不仅是其他大臣们懵了,文韬也被惊到了。
蒲熠星贴近文韬,指着跪下的那些人,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记住了吗,这些都是你以后要铲除的人。”
唐九洲抬头,以为蒲熠星是在向文韬示威,逼他主动放去,眼里的得意怎么都掩盖不住。
待他登基之日,便是我唐氏昭雪之时。
然而,蒲熠星却招来侍卫,把屋里的火盆端出来,取出遗诏,下一秒,卷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无误的落到了火盆里。微弱的火苗争先恐后的吻了上来,卷轴淹没在火焰中。
“不要!”唐九洲扑向火盆,想把遗诏捞出来,掌心触碰到火焰的霎那,灼烧的痛意瞬间传遍了全身,他不得不收回手,亲眼看着丝帛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火光渐渐熄灭,唐九洲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夜空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和将领定好的信号弹迟迟没有发射,他早该料到的。谋权一事非同小可,一旦失败便是死罪,守军将领是蒲熠星从前的部下,并非自己的亲信,何苦担上这条命,不过是与蒲熠星同自己逢场作戏罢了。
唐九洲倒在地上,绝望的垂下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入狱、抄家、灭九族,唐家因他再度兴盛,也因他重蹈覆辙。
因缘际会,生死轮回,都是他们自愿做出的选择。
这出谋权徇私的戏码看完了,也该做正事了。蒲熠星走到保守一派的队伍前面,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君臣大礼,“臣拥戴太子继位,望太子早日践祚,扬我大夏国风。”其他大臣见状,也纷纷行礼。
文韬懂了,蒲熠星当众与唐九洲撕破脸皮,九是在告诉所有人,皇位是他主动放弃的,恭亲王认定的未来大夏的君主,只有文韬。
文韬上前,扶起蒲熠星,温热的掌心相抵,他是他始终唯一坚定不移的选择。
唐九洲不理解,死死盯着蒲熠星,“为什么?”他红着眼,不知是生气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
“带下去,押入刑部大牢。”蒲熠星冷着脸下了命令,唐九洲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望着天苦笑一声,没再挣扎。
被带走之前,唐九洲在这座让他功成名就又身败名裂的皇宫里留下的最后一个东西,是他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