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融进骨子里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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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钦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犹豫——在“孙颖莎不见了“这短短六个字的最后一个字刚从李雅可的嘴里蹦出来,他已经捏着手机冲到了餐厅门口,还差点把几个端着盘子准备上餐的服务员撞倒。
下雨了。
秋风挟着豆大的雨滴,混着些淡淡的青草泥土味,强势地钻入人的鼻里肺里,有些呛。王楚钦身着纯黑的T恤,衣服上很快铺满了细微绵密的水珠。在灯光的映照下,远远望去像是镀上了一层冷色的银,看得人晃眼。
捏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若是凑近放大了看,还能看到有节奏有规律地一起一伏。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把原本就不剩多少的清明思绪全部黏成一团。
“王楚钦,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李雅可的声音再度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哭腔浓厚,连带着说话都黏糊不清。
“听到了。”
“我现在去找她。”
王楚钦舔了舔唇,舔到了一层薄薄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他觉得整张脸都是湿的,觉得很苦,一路苦到心底,苦到四肢发麻。直奔上车,刘海在一路小跑中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头,在发间逗留的雨滴玩心大发,顺着额心沿着鼻梁一路下滑,最后悬停在鼻尖,晃啊晃,像他的心一样。
人在慌乱的时候,最熟练的事情做起来也生疏。
车子的启动键摸了好几次也摸不到,想探头看准一点,脖子倒又是伸猛了,砰的一声脑门就磕到了方向盘上。无名火起,车钥匙被直接甩到副驾驶上,冷硬的金属和沉闷的皮革相碰撞,发出一声呜咽。
深呼吸,像是要把这车内狭小的空间的所有空气都吸进去,但还是不足够,还是好闷、好慌、好不安。王楚钦抬起左手,手肘顶在车窗上支起一边脸,沉默地望着窗外。雨滴砸落在车窗上缓缓滑下,像是过往岁月里被炙伤而留下的一道道伤疤,深长且狰狞。
还是斜身把钥匙捞了过来,套在手指上甩了一圈,磨得手指有些疼,好一会才放进兜里。咬着唇,压着心跳,终于是摸到了,表盘亮起,车子启动。王楚钦整个身子后仰紧靠着椅背,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上沿,一只手还是支在窗边,偏着脑袋,太阳穴突突的疼。
她会去哪呢?
回体总带训?现在是周五,早就下训放假了。就算她不休息,她带的那群小孩也要休息。
在宿舍?不太可能。还在役的时候孙颖莎就这样了,每次难过委屈的时候都不喜欢往家里跑。她说这种时候把自己藏在家里就像是放任自己烂掉,但是大家都盯着她呢。虽然她也很想尝尝这种颓废糜烂的感觉,但是她不能这样,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孙颖莎就是这样,真的坚强,也真的假装坚强。因为不能向任何人展露她的脆弱,所以她被大众逼着,也自己逼着自己——硬生生是生出了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把自己困在里面,没有任何喘气和放松的机会。只敢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也看不到的时刻,才敢悄悄留下两滴眼泪,以表示自己还有脆弱的权利。
摁亮手机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李雅可的名字,点下,嘟嘟两声,很快接通。
“你去哪里找她了。”王楚钦喉咙生紧,短短几个字挤得他嗓子疼得很。
“我现在在去她家的路上,快到了。”
“那我去体总那边看看吧。”
“好。”
车子在夜色里面飞驰,浓浓雨雾附在挡风玻璃上,渐渐模糊了视线。手指拨了一下雨刷器,视线又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按理来说,从西餐厅到体总最少也要半个小时。但现在路上没什么车,王楚钦又把油门加足了,硬生生是把时间压缩到十五分钟。
体总里灯火通明,有一些小年轻正拉球拉得起劲儿,时不时还开几句玩笑,爆几句国粹。
王楚钦奔走在训练馆内,脚上的步伐越发急促。目光不断扫视着各张球台、各个角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王老师好。”馆里的小孩们都注意到了王楚钦,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向他打招呼,眼神里满是好奇——毕竟王楚钦真的好久没来了,以前和孙颖莎谈恋爱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到馆内来,一边等着孙颖莎下班一边逗小孩玩和小孩们打球,大家都很喜欢他。后来两人分手了,大家嘴上不问,心里却都门清,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孙导……今晚有来过这儿吗?”王楚钦停下脚步,冲大家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哦,孙导今晚走的很早。”小孩们异口同声。
“好,你们继续好好练吧。”王楚钦挥了挥手,转身向大门走去。
立在训练馆大门正中,王楚钦愣愣地望着手机,路上过来给孙颖莎发的一连串微信,一条回应也没有。手不受控制地抖,心脏砰砰狂跳。
孙颖莎,你到底在哪里。
孙颖莎,你不要出事啊。
李雅可的电话再次拨了过来。
“她不在家,你在体总找到她了没?”
“没有。”
“那她还能去哪?”李雅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在孙颖莎小小的一居室里来回进出,总怕自己看漏眼似的。
“……”王楚钦死死扯咬着嘴上的死皮,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唇齿间。
一个地点在王楚钦的脑海里飞疾而过。或许……她会在那里?
“我想到一个地方,晚点再联系你。”
匆匆挂了电话,王楚钦抬腿就要往外走。
雨还是很大,目光余处扫到身后角落有一把伞,看起来被遗忘很久了。
她肯定没带伞吧。
王楚钦想,撤了两步,弯腰拾起。
好笨。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体总离小公园就五到十分钟的路程。
大雨越发滂沱,弥漫的白色雨雾将世界笼罩在朦胧之中。奔跑的步伐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绽开在烟灰色的牛仔裤裤脚。微暗的路灯忽明忽灭,细长身影被踩的破碎。
公园的水泥小径被雨水染上一层浓厚的墨灰色,两旁的树木花草垂头丧气,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王楚钦沿着这条小径,顶着冷风大步向前跑。印象里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凉亭,孙颖莎以前可喜欢偷摸拉着他来这里吃零食,有时候还会揣着些猫条来喂几只呆头呆脑的小橘猫。
越来越近了。朦胧之中王楚钦看到了一个小小人影,安静地蜷缩在长凳上——就屈起双膝用手拢着,脑袋往上面搭着,安静的,周身都弥漫着顿感的疼痛。王楚钦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带着脚上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那是孙颖莎吗,是孙颖莎啊。
沉默又悲伤的小人像是感受到了外来者的气息,瘦削的身子动了动,小脑袋慢慢地抬了起来看向王楚钦的方向——朝思暮想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面前不远处,他的影子在路灯下悄然伸展,被雨水打得模糊,像一座失了轮廓的山。眼睛倏地亮了那么一下,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平静的像一汪失了声的冷泉。
“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的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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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差感是最致命的毒药。”
孙颖莎突然想起在餐厅时候见到的那个女孩了。
他说,
——“她叫林苏。”
——“是我的未婚妻。”
整个腹腔胸腔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蛮力地翻搅着,搅得她直恶心想吐。还有心脏,被人死死攥着像是要捏爆才罢休。那一刻,孙颖莎丝毫不怀疑,再多呆一秒,她就会呕出一颗血淋淋的心。
可是,确实是的。
她很美,和名字一样美。站在他身边,很般配。
真的,真的很般配。
比他们说她和他般配还要般配的程度。
那一刻,孙颖莎竟然是在心底暗暗用指尖描绘了“祝福你们”四个大字的。
不是大方,不是释然,不是放手。是她怕了,她退缩了,哪怕她不想承认。
她又想起那天早上王楚钦说的,
——“孙颖莎,没有你说了对不起,你说你想弥补,我就一定要说没关系和重新给你一次机会的道理。”
是啊,这么现实的道理就横亘在她和他的面前把他们越隔越远,但她却还傻傻地以为用同等的爱去弥补就能够补好了。
在他情感最炽烈,最如波澜壮阔的长河奔涌的时候,她却只作岸上观。偶尔腾出只手捧一瓢水,就当与他同乐。但孙颖莎那时候不知道,大海也需要无数水珠汇聚才形成无边无际的蔚蓝,长河少了涓涓支流的汇聚便会失了生气。
太迟了,她现在才意识到。
以至于闹成现在这样,“我爱你”没机会说了,连“对不起”也不知道开口说。
说了,好像就真的结束了。
可是,孙颖莎不懂啊,她还是好想好想问王楚钦。
为什么那天晚上会来医院,为什么来送她回宿舍,为什么让她进他的家,为什么摸摸她的头,为什么把她抱得那么那么紧。
这不算是还爱着她吗。
那为什么。
为什么。
思绪混乱不堪之际,面前忽然一暗。缓缓抬头,王楚钦已撑着伞站在她的面前,细长路灯在他的背后投下一团昏暗的暖黄。衣服上熟悉的薰衣草香味裹挟着凉风绵雨扑鼻而来,熏得孙颖莎眼泪直掉。
“你这样,今晚回去就得感冒发烧了。”
王楚钦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女人,头发凌乱,半数已经松散披落在肩,原本淡绿色的裙子也被雨水晕成了墨绿色。他越近一步,孙颖莎就越往后缩一寸。走到椅面强硬地拦截在小腿面,缩到没有地方可以再缩。两个人就这么长久又沉默地对峙着,听着雨声风声嘈嘈切切。
“我说,你来干什么。”
“抛下你的未婚妻来找我,这不合适吧。”
孙颖莎吸了吸鼻子,整理了一下表情,抬头笑吟吟地对上王楚钦的视线。很勉强的笑,下一秒就会往下撇然后大哭大闹一样。嘴角弯起的弧度,以及装作轻松和玩笑的语气似一根长针,刺痛王楚钦的瞳孔,也扎穿他的耳膜。
“……”王楚钦张了张口,“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哈哈。”孙颖莎笑出了声,低头,原本还架在膝盖上的双手撑在背后,然后把蜷起来的腿放下。还小小地晃了一下,屈太久了,都有些麻了。
“王楚钦,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好骗?”
厚重的、滂沱的、潮湿的、深墨色的天空,没完没了越下越大的雨。王楚钦觉得身上像长满了青苔,它跟长了脚开了悟似的,顺着他的脚踝小腿就往上长,把他的眼鼻口唇都覆盖,堵得他呼吸不了,堵得他像是一点点要被闷至腐烂掉。
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安静地撑着伞,看着孙颖莎看着他,看着她慢慢晃了晃脚丫,看着她站起来,身子还晃了一下。
“你又不说话了。”
两人的距离随着孙颖莎的站起被骤然拉近。一低头,王楚钦就能闻到她发丝间隙里挥发出来的淡香,还混着点雨水的潮味。
“王楚钦,我能不能问问你。”
“我知道我不好,但是我已经在很诚恳地弥补了。好,你说——不是我道歉了你就要给机会给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来医院接我,为什么你要让我进你的家里,为什么还要回复我的信息。”
“我是有错,你不愿意原谅也正常。但是,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踩碎我的自尊?为什么要一边接受我对你的爱,然后转身又把它当做废纸一样揉碎扔掉?为什么拒绝我又给我一副你还爱我,我还有机会的样子。”
“你是在报复我,对吧。”
“所以每一件事情都做的那么决绝,每一句话都那么难听,但偏偏都有留余地。”
面前的小女人的身体随着一声声激动的控诉和质问而一起一伏,细长嫩白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死死攀扯上了他的衣领。王楚钦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扯的一趔趄,硬生生是顺着她的动作被她拉至与其平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没有往日的清辉灵动,满眶尽是委屈、不甘、布满了红血丝,眼泪倔强地在眼尾处逗留,晕出一抹胭红。
下意识地想要抬手给她擦去眼泪,再给她拨弄一下额前的刘海,说,别扎眼睛里了。还没碰到,王楚钦就被孙颖莎推开了,惯性带着他连连后撤了好几步,扶着亭子中央的石桌边缘才站稳。
“你说啊,你为什么又不说话——!”
王楚钦没见过这样的孙颖莎,嘶吼的,歇斯底里的,浑身颤抖的,把全身的刺尽数竖起来,露出小兽的尖利爪牙对准他,像是不把他撕个粉碎不得到个她想要的答案就不罢休。
“你报复完了吗?”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痛快了吗?”
“王楚钦,你别玩我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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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人不具有回顧能力,活在當下,記憶像個竹篩盤只裝事件不裝感受,人生是否會愉快些?
“可是现实是,感受永远活得比事件要长久。事件只是发生在那一刻,而那一刻的感受却会慢慢延展成一条河流贯穿我的一生。每次想起来,我都会被提醒,‘你在对方的心里才不是第一呢’。”
埋藏已久却不得倾诉的委屈在孙颖莎最后的问句结束后倏地破土而出。
什么叫做别玩她了。
什么叫做他在玩她。
“孙颖莎,你说这话,到底有没有摸着良心说。”
“我王楚钦他妈的玩你什么了?”
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伞往旁边一甩,带起一阵风,微微掀起孙颖莎的裙摆一角。
从十七岁开始,他许下的每一个生日愿望都与孙颖莎有关。
“我希望今年我打球可以越来越好,然后,希望小豆包越来越开心。”
“希望我和她可以一直配混双,我要再努力一点。”
“希望我可以拿下冠军证明我自己的实力,这样……我就可以站在她的身边了。”
“希望她身体健康,一直开开心心的打球。”
“希望我可以和她有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
这一路王楚钦走得艰难,被嘲讽,被网暴,被不被看好。仔细想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萌生过退意,就像一句很出名的话说的“逃避可耻但有用”。
但是,他偏不。
大家都不看好他,他偏偏要争气给所有人看。
为自己,必须要为自己一路以来的颠沛流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为那从十七岁开始慢慢蔓延生长的情思,为那个一直给他加油打气,会想尽办法开导他宽慰他,长得跟甜糯小豆包似的女孩。他不能让自己失望,不能让一直兢兢业业带着他的教练失望,更不能让她失望。
不然,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然后。他做到了。他拿到冠军了。他的教练抱着他老泪纵横。她站在看台上捂着嘴激动的眼眶红红。
他和她在一起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站在一起了。
王楚钦以为会一直好下去的。
他很爱孙颖莎,孙颖莎也很爱他,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记得每次应酬喝醉了都是孙颖莎亲自去把他接回来,明明不会做饭还硬是按照网上的教程折腾出醒酒茶搂着他慢慢喂下。他记得孙颖莎每次从总局回来总是会揣一些新奇玩意儿,而且每次都是成双成对的,他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我有的你也得有啊,这不是记着你吗。
对啊,她不是说记着他的吗。
可是后面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不再是她的第一顺位了,所有事情也不会首先考虑到他。他懂她对小白球那颗赤诚的心,懂得她给她自己加的,或者是社会、上层领导有意无意给她加的责任——那些过高的期盼,能够杀死人的道德审判、固有观念,他不乐意往她身上套,甚至把自己豁出去了也想为她挡一挡。
这没事啊,他乐意做啊,也是他应该做的啊。
但是为什么呢,怎么感觉一个大活人越来越比不过一颗球了呢?说出去玩吧,要陪小孩练球;说坐下来聊聊吧,说要早点睡了明天要练球;说结婚吧,说小孩摔了得看着,不能耽误了小孩练球。
球,球,球。
一颗球,就那么小一颗球。能把两个人变成如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说着相爱的话,但却让他在爱里独自孤单,这他妈算哪门子的爱啊。
这样的时刻太多了,真的太多太多了,多到把以往的甜揉碎了铺开来补都补不好。
“孙颖莎,我王楚钦这十几年来一直跟着你跑,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说去哪就去哪。”
“你身边永远人山人海,你去到哪里都是太阳和月亮。但我呢,我有什么?我除了你我有什么?”
“我们还没退役,还是搭档的时候,我就不说什么了。可后面我们是情侣了,甚至都要是夫妻了。”
“你的心里除了球,能不能有位置让我站一站啊。”
“你以为我一直没原谅的是你忘记来领结婚证的这个事儿吗?对,就像你当时说的,大不了换个日子领就是了,我王楚钦是什么很小气的人吗?你到底能不能知道我一直原谅不了、和解不了的是我俩谈到后面的感受?你让我觉得我就像是个垃圾,展现完自己日常的作用之后就该滚去垃圾桶待着,别影响到你带球带小孩儿。”
“那我倒也是问问你了,孙颖莎。”
“我是什么垃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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