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郑司徒夫妇设宴款待翰林，席间觥筹交错，气氛融洽。郑司徒见翰林面色憔悴，关切地问道：“贤侄近日气色为何如此不佳？”翰林勉强笑道：“连日来与郑十三饮酒作乐，怕是累着了身子。”
话音刚落，郑十三竟突然到访。翰林心中怒火难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愿与其说话。郑十三却似毫无察觉，一进门便嘘寒问暖，关切地问道：“兄长近日可是公务繁忙？还是心中烦闷？抑或是旧疾复发？为何面色如此憔悴，精神如此萎靡？”
翰林淡淡地敷衍道：“不过是操劳疲乏罢了，不足挂齿。”
郑司徒也插言道：“我听闻家中下人议论，说前些日子，曾在花园中撞见贤侄与一位美貌女子相谈甚欢，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啊？”
翰林矢口否认道：“那花园地处偏僻，平日里并无人迹，定是下人们胡乱编排的。”
郑十三听罢，故作惊讶地说道：“以兄长这般光明磊落的君子，何必为区区儿女私情遮遮掩掩？想当初，兄长还当着众人的面怒斥杜真人是妖言惑众之徒，如今看来，兄长分明是心中有鬼啊！小弟担心兄长执迷不悟，恐遭不测，便偷偷地将杜真人赠予我的驱鬼符箓藏在了兄长的发髻之中。那天夜里，小弟不放心，便悄悄潜入花园之中，亲眼看见一个女鬼从兄长的窗前飘然而去，翻墙而走，消失不见了。由此可见，杜真人的话并非虚言，小弟也是一片好心。兄长非但不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反而对我横眉冷对，这是为何？”
翰林自知这事再也不能瞒下去，便走到司徒面前说道：“小婿之事，说来怪诞，还请岳丈大人详听。”当下便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细细道来，末了又说：“小婿自然知道十三弟一片爱护之心，而那女子虽说是鬼神，但言谈举止并无荒唐之处，且行事端正，绝非邪祟，断不会害人。小婿虽则精神不济，却也不至于被鬼物迷惑。倒是郑兄以未经我同意施加的符咒，阻断了她前来的路径，小婿实有些耿耿于怀。”司徒听罢，不禁击掌大笑：“贤婿果然文采风流，可与宋玉媲美，日后定要写一篇《神女赋》才是！老夫可不是在说笑，想当年曾偶遇异人，学得少翁招魂之术。今日便为贤婿招来张姑娘魂魄，一则可告慰贤婿之心，二则也为十三赔罪，不知贤婿意下如何啊？”翰林忙说：“岳丈大人莫要取笑小婿了。少翁招魂之术早已失传，岳丈大人所言，小婿万万不敢相信。”郑生却插嘴道：“张姑娘之魂，杨兄思之即可前来，而小弟一纸符箓又能驱走，应该是听话驯良的鬼魂，还有什么可疑的呢？”
司徒听罢，便用麈尾轻轻敲了敲屏风，朗声说道：“张姑娘何在？”话音刚落，只见一女子掩口轻笑，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立于夫人身后。翰林抬眼一看，便知是那张姑娘，心下顿时茫然无措，不知所以，呆呆地望着司徒与郑生，问道：“这到底是人是鬼？若是鬼，为何青天白日之下也能出来？”司徒与夫人听罢，相视而笑，郑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险些跌倒在地，周围的侍女也都忍俊不禁，弯下腰去。司徒这才说道：“老夫现在便对你明说了吧。这姑娘既非天仙，也非鬼怪，而是老夫家中养的一名歌姬，名唤春云。只因见贤婿整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便想着送来陪伴贤婿，聊以解闷，这也是老夫与夫人一片好意。谁知你这十三兄弟从中作梗，玩笑开得太过，害得贤婿白白苦恼了这些时日，岂不可笑？”郑生止住笑，对翰林说道：“前后两次相遇，皆是我安排筹谋，你不仅不感激我的牵线搭桥之恩，反而视我为仇敌，翰林兄也忒不厚道了吧？”翰林也忍不住笑道：“既然岳丈大人早已将春云姑娘许配于我，那郑兄不过是从中帮了一点小忙而已，何来功劳可言？”郑生说道：“这从中安排的责任，小弟一力承担便是，不过幕后谋划的另有其人，难道你以为是小弟一个人的布局吗？”翰林转头望向司徒，笑着问道：“莫非还有此事？难道是岳丈大人故意和小婿开个玩笑？”司徒捋着胡须，正色道：“老夫一把年纪，怎会做此等儿戏之事？贤婿多虑了。”翰林又转向郑生：“不是你从中安排，还有谁会做这种事？”郑生故作高深地说道：“圣人云：‘出乎尔者，反乎尔。’翰林兄不妨仔细想想，自己可曾用什么计策欺骗过什么人？想那男子可扮作女子，凡人可冒充神仙，神仙又化作鬼怪，这世上还有什么奇怪之事呢？”翰林这才恍然大悟，笑着对司徒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来是小婿之前有得罪小姐的地方，小姐这是在报复我呢！”司徒与夫人只是笑而不语。
翰林回过头来对春云说道：“春娘啊春娘，你呀，真是个聪慧伶俐的女子！想与一个人好，却偏要先捉弄他一番，这对于你一个女子而言，究竟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呀？”春云跪下答道：“贱妾只知道听从将军的命令，却不知道什么天子诏书。”翰林听罢，长叹一声，说道：“想那从前的巫山神女，早上化作云彩，晚上化作雨露，而今的春娘，白天是仙女下凡，晚上又成了鬼魅妖精。云彩和雨露虽然形态不同，但都是那神女变化而来；仙女和鬼魅虽然样貌迥异，却都是春娘你一人所扮。楚襄王心里啊，只有神女一人，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云呀雨呀的变化多端？如今我也是一般，心里只有春娘你一人，又何必在乎你是人是仙是人是鬼呢？襄王见了云，不说那是云，而说是神女来了；见了雨，也不说是雨，而说是神女显灵。而我呢，遇见仙女装扮的你，不说你是春娘，偏要说是仙女；遇见鬼魅装扮的你，也不说你是春娘，却偏要说是鬼魅。如此看来，我比那楚襄王可差得远了！春娘你的手段，那神女也比不上啊！我听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般手段，想来那幕后主使之人，也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啊！”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又摆上酒菜，继续畅饮，直到深夜，方才尽兴而散。春娘也作为新妇，在末席敬陪着。
到了晚上，春云便手执蜡烛，陪着翰林来到花园里。翰林此时已经醉意朦胧，他拉过春云的手，一边把玩，一边问道：“你呀，你究竟是仙女呢，还是鬼魅呢？”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又细细打量着春云，自言自语道：“不是仙女，也不是鬼魅，分明就是一个鲜活的人！做仙女的时候我喜欢你，做鬼魅的时候我也喜欢你，何况你现在本来就一个鲜活的人呢！”说着说着，他又说道：“不，不对，你也不再是当初的你了，不管是仙女也好，鬼魅也罢，那都不是真正的你。一定是有人教唆你，让你变成仙女，变成鬼魅来戏弄我的，这个人啊，一定懂得仙术鬼法！你为何不来与我这个凡夫俗子相伴？为何又不来这人世间的花园里来与我相会呢？别人能让你变成仙女鬼魅，难道我就不行吗？想让你变成仙女，就变成那广寒宫里的嫦娥如何？想让你变成鬼魅，就变成那衡山的湘妃怎么样？”春云听了，连忙答道：“贱妾僭越无礼，实在是有欺瞒之罪，还望相公能够宽恕我的罪过。”翰林笑着说道：“当初你变成仙女鬼魅来戏弄我的时候，我都不曾怪罪于你，如今你都已是我的妻子了，我又怎么会怪罪你呢？”春云听了，连忙起身向翰林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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