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0：30，是教会日前拟定的处刑时间。
思考被一股奔涌不息的浪潮占据，眼前的一切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黄白配色的圣袍与各式各样的服装充斥着周遭的一切，议论声不绝于耳，却组建不出明了的语义。
我只知道我在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
行不由衷的脚下传来“吱咿”的声响，紧接着从四肢传来的绞痛将我的思维缚入现实。押解我的人已经退下，大主教站在刑台前，准备发表最后的行刑宣言。
刑台下的人群也停止了喧嚣。四下一片寂静，似有夜鸦划过夜空。
“诸位时间的从者，圣钟的居民，怀着遗憾与愤慨的心情，我谨代表教会三司发表此次行刑宣言。大瘟疫后一百六十八载，我等谨从时间指引，繁荣至今。乃物终有竟时， 唯独时间永恒，妄图追求永恒的行为，即是对神明至高无上权柄之僭越。而如今，原颂礼司主祭，欧若，曾是一名受人爱戴的同僚，却企图脱离神明之辖控，妄求永恒。经处刑司察实，时间已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于今，教会三司联合考察决定，对其处以火刑，愿火焰能燃尽其身罪孽，昭明时间无上之权威。时间至上，神明永恒！”
大主教向处刑司主官点头示意，后者高呼：“时刻已至，行刑！”遂将刑台上的沙漏倒转，同大主教退下。
紧随其后，处刑官将干草与木柴堆在我的脚边，又在外周铺上一圈。火把映亮了他的脸，没有怜悯，没有仇恨，唯余对“非人之物”的恐惧。
原来这就是如今的我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吗？
外周的火焰猛然燃起，火舌蚕食着夜色，将我目之所及尽数遮蔽。那火焰中孕育的分明是某些神话中的恶魔，无情嘲弄着我的退缩。
不，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我没有背叛神明，这根本是一场不公正的审判！
活下去的念头充斥着我的脑海，而烈火正在不断逼近。我努力挣脱绳索的束缚，曾以为坚不可摧的绳索，竟在与火刑柱摩擦数次后突然断裂。杂乱的柴草迎面扑来，坠落的心却并未因此停止，当我忍着疼痛睁开双眼时，竟发现自己正处在空心高台的内部。
上方台面的火焰已蔓延至火刑柱边，我远离那块对我有救命之恩的豁口，避免招惹下落的火焰。高台外的人群仍在议论纷纷，冲天的火光似乎掩盖了我的消失。
“时间至上，神明永恒。”我望着豁口处现出的熊熊烈火喃喃道，知道神明果然没有抛弃我。
在圣钟，死刑本早已被废止。时纪六十八年，凯末尔大主教继任后，曾对教义予以开创性的阐释，其中“生命是沉淀的时间”让人们开始意识到正是神明赋予生命以个性，亦正因如此，任何人也本应由神明施以惩戒。于是，死刑被永久废止，至为残酷的刑罚变为了无期徒刑不予减免。各种刑具也被一并废弃，唯独这座高台寿命较为长久，存系百年至今，而今天正是它沉寂百年后的唯一一次燃烧。若不是神明的伟力，我恐怕早已葬身火海。
只是我不能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究竟是诅咒，还是恩泽？诚如大主教所言，我身上的时间似乎定格在了十八岁左右，样貌不再更改，身形亦不再变化。只是我一概不知，我虔诚信仰着神明，绝无任何僭越之想……
我以往常颂礼的姿态，双膝跪地，轻闭双眼，将双手交握，合于胸前。
“于昼夜交替之中/您唤动日月星辰的巡行/于春冬轮转之中/您变奏雨旱暑寒的律音/于繁凋周始之中/您载录万物苍生的钟令/我们追随您——/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神明
“于虚无中初生星火/您肇始空间的方兴/于寂寥中唤醒生命 您续写天地的丰盈/于纯白中点染记忆/您辨明知识的尘星/我们崇敬您——/既无诞生之刻/亦无终结之时的神明
“我们铸造日晷将您的足迹显映/我们倒置沙漏将您的存在长铭/我们绘制星斗将您的福泽寻觅/我们奏响钟摆将您的伟业颂吟
“在您的恩赐中/我们摆脱愚昧/拥抱文明/在您的指引中/我们渡过瘟疫/定轨光明/在您的教化中/我们舒缓纷争/诵咏和平/在您的见证中/我们汇撰历史/评序古今
“愿您的辉光永耀无垠/愿您的尊名永驻人心/愿您的伟力永佑坚毅/愿您的长河永濯真名
“时间至上/神明永恒”
心中的不安于此刻逐渐消解，四周的喧嚷也不再杂乱无章。浩浩汤汤的时间长河仿佛在我眼前流过，我蓦然惊觉，横亘在我前方的将是永恒的深谷……
是流浪，是直到终末的流浪。
我将要离开圣钟，这个我已生活了三十年的国家，这个已将我的存在抹除了的国家；我将要寻找新的停留之地，一个举目无亲的容身之所，一个终究无法长栖的异国他乡。
火焰渐熄，有人惊呼我的消失，但更多的是认定我本就是非人的存在，烈火已经净化了神明的叛徒之类的声音。
大约两个小时后，四周归于静寂。我拨开掩盖住豁口的柴灰，勉强爬了出去，行刑时穿着的一身白衣已几乎被尽数染灰。此地本就在郊外，如今已是空无一人。我稍稍辨认了方向，知道那个与圣钟交好百年的邻国就在不远外。
“梵欧……”我轻声念着它的名字，那个被紫罗兰装点的命运之国。夜鸦的啼鸣响彻夜空，一片漆黑的羽毛正缓缓飘落。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我的过往。高台上的沙漏早已漏尽，远处已无明亮的灯火。
再见。也许终有一天还会再见。
从今以后，名为“欧若”的存在已被抹除。这是属于我的流浪之旅。
流浪，直到终末的流浪……
——序章完……
末旅鸟的观测记录·其一
【少女的异常】
被圣钟放逐的当年是少女出生后的第三十年。十二年前，即少女十八岁时的某天，无所谓恩赐还是诅咒，她的身体状况就此定格。本质而言，她的身体以某一时刻为模板被设下了既定的状态，一旦她的身体因外界影响产生变化时，会以正常人体新陈代谢的速率恢复到“模板”的状态——除此之外，她的身体不会自发地改变。（备注：因喜悦、恐惧等心理变化引发的激素调节、肌肉反应等均归为“外界影响”）换而言之，她的身体会且仅会以正常人新陈代谢的速率恢复到或维持一种“均衡状态”。
这是一种绝对静止与相对运动的统一，是在以时间为信仰的圣钟所禁忌的永恒。
十二年用于暴露少女的异常实际上似乎太长了，一个十二年去理发店从不为剪发的人足够可疑，一个有着正常夫妻生活却始终未育的人自然会被进一步观察，一个十多年来没有因岁月留下痕迹的人容易遭来嫉妒……直到教会处刑司用某些残忍的方式证明“时间已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从此被打上“叛神者”的烙印。
然而少女本人暂时还未理解其中的逻辑，偶尔也会幻想自己是被冤枉的。诚然，她绝无僭越之想，可圣钟人已绝无可能接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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