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初次见到那个小女儿家时,已经不年轻了,可以称得上一声“老翁”。而那小女儿家将将六岁,本该一点点学着其他婢女的模样,在他的府邸里就此一生。
他却忍不住停下,然后开口:“可会写自己姓名?”
小孩子哪里懂得那些,又是穷苦家的孩子。抬起头,细瘦伶仃的脖子支撑脑袋,显得眼睛格外大,对着他摇头,刚穿上的衣袍怎么看都不合身,还被她不熟悉地行礼。实在不像话。
他叹了口气,又道:“家里还有几口人,怎么被牙侩挑来?”
“…大人,阿父生病去得早,外面乱,阿母也活不下去了。”小女儿家这才细声细气地回他,还是怯生生地看着他,活像初生的狸与犬,“我——妾听说进来能吃饱。”
王允陷入沉默,而旁边稚嫩的小女儿家不知是去是留,愣愣地站着。
“你从此后跟在我身边。”他拂袖,心里烦闷,见那孩子依旧站着不动,耐着性子走回去,“我认你作义女,跟我来。”
“大人…那,那我有名字么?”小女儿家俨然又忘了仆妇教给她的谦称了,睁着眼睛去看王允,若说小心翼翼,偏问得大胆急切,“大人有什么用得到我…用得到妾?”
王允领着她走过庭院,半天也没有回答,他没有管身后小人儿的忐忑,一心想着时局惨淡愁苦。但他听得到那些发问,他只是觉得远没有自己杂乱的思绪来得急、猛,故而放在一边。
“大人…”又是幼兽一样的小声询问,已经回了自己院子,王允才又看她。
“貂蝉。”他略一思索,取了个根本不像女儿家用的名字,又看见她迷惑不解,张口解释一二,“貂尾、金蝉,都是扶摇直上的官饰,是好寓意。至于如何书写,我日后教你。”
“貂…蝉。”小孩跟着他念,一知半解,满脸的疑惑显然说明她根本不懂自己的话,却稀里糊涂地跪下,“谢大人。”
又是仆妇们教的,王允应声,又让这小孩子起来,随手召来婢女,让她们去操持安排她的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又不过分就可以。
一个心血来潮的义女。
事情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微小处,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王允在书房闲暇之余又诵读《诗》,聊以慰藉,却瞥见窗外只用红绳绑着头发的脑袋,凑近屋墙,有些头发也扎不上。小女儿家能听得懂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又多看几眼,那孩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那么宽松多余,是在府里吃了饱饭。思考会影响言语,他的诵读声有所停顿,小脑袋转过来,正好与自己对视。
“进来吧。”他叫住刚行礼想要躲远的小女儿家,待到她绕进门里才想起自己给她取的名字,轻咳一声,“貂蝉,你可听得懂《诗》?”
“貂蝉不懂。”貂蝉一举一动都很认真,也很拘谨,看见他又跪下去行礼,王允心里叹息,让她起来坐在席上,自己仍坐回主位,“貂蝉想听大人诵读。”
“信由他人不如行出于己。”王允开口就是教诲,见对方尚且稚嫩无知的脸,心里又后悔,他忘了这是个刚吃饱饭的小女子,不是自己已经长成的子侄们,他移开视线,“人不能庸碌如此,我教你认些字。”
“那大人…大人能教我,您读的《诗》么?”貂蝉听闻他这么说,立刻抬起小脸,激动得发红,终于养得有些神采的眼睛这么望着他,大抵是孺慕之情。
“我读的《硕鼠》…”王允笑容淡了,这篇诗实在讽刺,各处豪绅鱼肉乡里,朝廷却和稀泥,做着天下太平的梦,眼前的小女儿家亦是被硕鼠啃食的百姓,“坐过来些,为人为民,需先识得自己姓名,而后开蒙。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小孩子忘性大,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如此想着,把貂蝉二字教给她,指点一番便放她在一边练习,自己又看些文书。
“大人,我都写过了。”貂蝉的目光已经仰望他有一会儿,双手端着自己所写的名字给他看,又再次出声,让他以为这小孩子还要继续执拗地问那《硕鼠》,“大人的名讳,貂蝉可以学习么?”
王允半晌不语,提笔挥就:“王允,子师。我有名、姓、字,然你不可直接称呼。”
他眼看着她应下,高高兴兴地捧着自己的字,又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书写练习,他不理解这有何可激动的,还是由着她去了。到了这步,他难免扪心自问,吝惜教她《硕鼠》,究竟是认为小女子不能懂得道理,还是气恼自己和那些食民血肉的硕鼠同在朝廷。到最后他长长叹气,引来貂蝉的观望。
“写过了名字,我教你《硕鼠》。”小女儿家的眼睛睁大,又圆又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来是根本没有忘记这事,他也不能让貂蝉觉得自己轻易就肯通融,“只一点,学过后通篇背下,我还会考较。”
貂蝉已经又是磕头又是喊大人了,王允只觉得,还是小孩子心性,叽叽喳喳,和梁上燕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