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那个小女儿家从火光中走来,掀起帷帽上的轻纱,大半张脸露出,不施粉黛,无悲无喜地遥遥一眼,又任由夜风吹落轻纱,转身走上马车,越发远去。
他唯一一次对着貂蝉发怒是在烧去袁本初的密信之后。
白日间,董卓在朝堂上公然处决忠臣义士,流淌下的不是热血,是汉家天下的气数。礼崩乐坏到这个地步,当比昔日郑庄公藐视周王。也是,自改换天子以后,乱世已经狰狞着撕破粉饰,赤裸裸摆在自己眼前,最后一丝幻想已然破灭。若是董卓不过权臣,他大不了做个直臣,一死了之,不负天恩,只图日后小皇帝长成。而今天下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无论伍孚、曹操还是十八路讨董俱不成,难何至此!难何至此?
看见年轻女儿家垂首哀声,所有思绪爆发。
他脱口而出:“惺惺作态!难不成你有什么小情私事?”
而她呢,只是缓缓仰头望向自己,诉说着忧心自己所忧,原为天下尽一份力,别无他愿,字字真情,声入肺腑。
外人眼中严苛的司徒默然。他怒的不是貂蝉,是自己,无能无力,生怕连自己教导过的人亦如此,又因此迁怒到更柔弱的人身上,他的怒印证着他的懦弱。貂蝉,原是冠上金蝉,貂尾,是他治国的理想,也是对她不坠泥淖的期许。全错了。世人怪罪妲己亡国,分明是商纣之责。而今天下倾颓,仍置于一女子肩上,同样可笑,他却别无他法。倘若能匡扶大汉,他不会吝惜自己的义女。从光和三年进府的垂髫小孩长到如今,宜室宜家,临花照水,也确可以为美人计。于心不忍依旧为大事动心忍性,他同她商讨后又郑重跪下俯身,拜要走上不归路的义女,拜要救天下于水火的高士。人常寄情明月清风,山川江河,凡俗之身比肩这些无知觉的高洁,反倒更难。即使貂蝉上前要扶住自己也不肯起,这些不足其重。
“允以性命相托,为天下牺牲你,因此不起。”
在郊野猎场邀吕布至家时他能看见对方不加遮掩的惊艳和欲望,追寻猎物一样的眼神,把他养大的孩子视作予取予求的物件。非是君子好逑,泄欲也。他面上依旧言笑晏晏,抓紧了缰绳,分别时使劲驱动马匹离开。大概貂蝉最想留下的是清白,就和自己教过的那些道德所说一样,却妆饰颜色,以色事人。所以董卓赴宴时他已经全然自如,把酒言欢,极尽谄媚,奉上歌舞,再赠以貂蝉结交欢心,似乎没有丝毫动容。他都要相信自己是个佞臣了,就这么高坐俯视那个小女儿家眼波流转,落入豺狼虎豹之穴。
他向来自负可辅佐君王,德才都该至上,哪怕君王不需要,他的傲骨也折不断。那凤仪亭风波后,离间吕布去刺杀董卓时如何做到句句似全然为他考虑?骗人时,先骗己,一句谎言中九分真心即可取得信任,这类阴谋诡计他从前不屑,当下用得熟练。吕布离开后立刻将自己关入书房,与这些人相处恶心得他要吐,讽刺得要笑,昔日张温等人的血腥味犹在。他能真实地与吕布同仇敌忾,是想到了天下与貂蝉,能除一个逆贼,小女儿家将结束她的周旋。
貂蝉回不来,他很清楚,无论是困在吕布府邸,还是游于天地。她不应该回头重新归于方寸间,教导过她,便期望可以看见鸿鹄翱翔。这是王允总会忘记又记起的私心。
吕布奔出,解散西凉军,又处刑蔡邕,执法恪尽严明没有让城中情形好转。他回府时看见了一簇木槿花挤在墙角,努力挣扎着活,想起自己教貂蝉读《诗》。
彼时她尚年幼,乡野之间折了枝花,不解开口:“大人,桃花宜室宜家,小女是什么花呢?”
他接过那枝花,却没有把玩,放在一边:“人何须自比百花,一朝一夕存活的事物,美则美矣,太过娇柔,身不由己。”
小孩子的思维与大人不同,又问:“那松柏长青呢?”
他正运笔写策论,停下耐心解释:“也不必刻意追求高洁之名。人为人,问心无愧耳。”
末了还是找了只陶瓶摆上花枝,说这意趣倒不差。
她确实长成坚强的人了,自己还愧于不能重振朝纲。看到木槿后,落入俗套地认为肖似那个孩子,绝处逢生,不自轻自贱。这个乱世,终究与自己想要治理的海清河晏不同,他也不是不世之才。
城中破乱,他已无路可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死节足矣。最后的最后却隐约看见貂蝉。
这是不可能的,她已经被吕布带离城中。
注明:光和三年,即公元180年,到董卓入朝的189年有九年,是我自己的设定。即貂蝉六岁父母双亡入府,光和七年十岁时和王允一起藏匿于乡野,而非出生即被抱养,是想更增加她作为平民百姓对于乱世的感受,为她能深刻理解家国大义并与王允相知做铺垫,也增加了真实性而非完全虚幻的角色。九是最大的阳数,也是好的期望,所以设定让他们相伴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