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一直知道，笛飞声心里，李相夷，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无颜与阎王寻命、炎帝白王、四象青尊一样，都是在金鸳盟建立之初便跟着笛飞声的，之后又做了笛飞声的贴身侍卫，他自认为很难找到什么人比自己更了解尊上的了。他们尊上一生只向武学巅峰，旁的都入不了眼。
李相夷是个例外。尊上从万人册底部一路杀上了第二，也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第一下过不少战帖。不过李相夷总是忙得很，从未应过。
那时的无颜不过是与李相夷一般大的少年，也奉笛飞声的命管过不少盟中事务，但总不至于忙到抽不出身的程度。莫非这李门主当真事事亲为？那四顾门的人，应当还挺幸福的。
虽说金鸳盟与四顾门之间总有冲突，但笛飞声与李相夷从来不像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在不涉及立场的情况下，无颜心中总也是仰慕着那位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的。
说起来，无颜第一次见到李相夷，是随笛飞声去扬州城办事。那夜江山笑屋顶，那人剑上系了丈许红绸，说是红绸舞剑搏美人一笑，引得万人空巷，当真是惊艳至极，就连笛飞声也未能移开眼来。
后来，笛飞声与李相夷签下了五年的和平协议，无颜想，少了这样一件麻烦事，李门主总该有些时间，应下尊上一战了吧？
可李相夷还是很忙，总有做不完的事，约战之事便一拖再拖，看那一封封战书石沉大海，无颜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的。但思及每次替尊上送信时，李门主房里的灯火总是亮着的，将那人与桌上成堆文书的影子一同映出窗来，有明白，那人没有故意拖延，也不是瞧不起尊上，是确实抽不开身。
不过笛飞声让他送往四顾门的书信，也不全是战书，来来往往的，他与李相夷竟也熟悉起来。有的时候，那人读完了信件，当着他的面便回了，还叫他顺手捎回去。无颜倒不觉得尊上与李门主书信往来有何不妥，唯一的疑惑只是——他们为什么不用信鸽？
再后来的一日夜里，无颜轻车熟路地摸上了四顾门内部，看着窗上的烛影，那人用手撑着脑袋，靠在那书堆里，竟像是睡着了。
无颜没再靠近，只是找了个更远的地方藏着。他想，李门主会这样睡着，想必是相当累了吧，他若再靠近些，那人就该醒了。还是让李门主好好休息会吧，他晚些回去也无所谓的。
只是，四顾门的人怎会让门主这样操劳？他每次夜里上山来，诺大一个四顾门，竟只点着寥寥几盏灯，而长明的屋子更是只有这一个，像是整个门派、整个江湖的担子都压在了李门主一个人身上一样。他想，若是这样一个人在金鸳盟，定是不必管这些琐事的。
李门主不过弱冠之年变做了武林盟主，心怀天下，早把平天下不平之事当成己任，虽然追求不同，无颜终究也是敬佩他的。确实也不止无颜，金鸳盟的盟众、三王，乃至笛飞声，大抵都是如此。因为李相夷是强者，而强者总是值得敬重的。
只是这样的和谐并没有持续多久，三王收到了单孤刀的约战书，抵达时却发现人已经死了。笛飞声只觉得此事蹊跷，便命人抢了单孤刀的尸骨，欲留于金鸳盟验明。
李相夷终于接下了笛飞声的战书，却并非所谓比武切磋。直至腊月二十七那天被李相夷重伤坠海，无颜都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了这样的。
李相夷在船上质问单孤刀的尸骨，笛飞声是不曾解释的。一来，尊上确实渴求着与李相夷一战的机会，二来，他也是从来不屑于解释的。
笛飞声眼中一向只有武道巅峰，虽说确实杀人不少，却也背负了许多不属于他的罪名。可笛飞声从未在意，也是这一次污蔑三王一事，幕后之人把他和李相夷都算计了进去，这才起了验明的心思。
那日一战，无颜活了下来，或者说，李相夷本就没想杀他。走到了曾经的总坛，他才知道，金鸳盟与四顾门一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总坛被人用雷火炸毁，三王被抓进了一百八十八牢。尊上也因李相夷一招明月沉西海而重伤，闭关疗养，不知何时能好。
无颜分明知道，那日李相夷并未存有杀人的心思，不过是想要个答案，但那一剑，却又切切实实险些要了笛飞声的命。此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奇怪，可发生在李相夷与笛飞声身上，又确实怪得很。
不过……若尊上当真死在李相夷手上，死前却能赢那人半招，想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吧。
无颜是笛飞声的近卫，只需听一人命令，自然是不必听从圣女差遣的。他独自养好伤之后，一边寻找笛飞声闭关的位置，一边又有意无意地打听着李相夷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四顾门并未找到李相夷，只在战后三日便说门主已去，门人各奔前程。
李相夷死了？无颜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只以为是四顾门旧人将他藏了起来，躲躲风波闭关养伤罢了。只是又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若李门主还在，四顾门是决计不会就这样散了的，只怕是已有了定论。
毕竟，哪怕圣女未能及时寻到尊上，也定会守住金鸳盟这份家业的。不是说笛飞声有多在乎，也不是为金鸳盟付出过多少心血，只是万一尊上回来了，至少也得有个去处。
连他们都这样，李门主待四顾门那般好，解散一事定会更慎重些才对。看来，李相夷当真是去了啊……
无颜心中总是有些遗憾的。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传奇一般的少年啊，居然在这样一个年纪，就这样死了？
却又不止于此。三年，五年，十年……人们向往在江湖刑堂百川院，却在无人提起曾经的四顾门；肖紫衿在四顾门旧地修慕娩山庄，公然追求李相夷曾经的红颜乔婉娩，竟也传成一段佳话。
十年一瞬，沧海桑田，李相夷与笛飞声，居然成了只在话本传说中出现的人物了。可若那人还活着，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这世上却好似再也没有了他曾真实存在的痕迹了，当年扬州城江山笑的一眼惊鸿，竟也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般了。
“李相夷”好像成为了一个标志，一个供人追随的神话，成了天下第一的代名词，却不是当年夜里，无颜所见的那个，会疲惫地撑着头，在案上稍息的少年。
可无颜总是忘不了那夜窗上的身影。他想，李相夷也是人，会困，会累，也会死。
可世人在意的，只是“李相夷”，而非李相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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