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不在了,方多病没说,那人也没再问。自那以后,方多病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那人,生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人再出了什么闪失。
秋叶落尽,便入了冬日,夜里寒气越发地难熬。那人已下不了榻,止不住地咳着,不仅吃不下粥饭,连药也喝不进了,没等咽下,又和着血吐了出来。
方多病只是坐在那人身前,那人说冷,他便添衣加被,将那人单薄的身躯揽在怀里,输着内力用于御寒;那人咳血,他便用帕子擦去那人嘴角的血色,换身干净衣裳,扶着那人靠起来,轻抚脊背替人顺气。
在偶尔咳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方多病能听见那人的呓语,那人唤,阿飞,小宝,问着,你们在哪。方多病握紧那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应着,我在,哪怕他知道,那人听不见,记不起,也识不得。
方多病不在乎日夜,也再没想过未来。他只注视着,照顾着那人,又心怀一点侥幸,乞求似的告诉自己,说不准不去想,那个未来就不会到来了呢?
不知是哪一日清晨,外头又落了雪,方多病刚想为熟睡的人再添些衣裳,那人却睁了眼睛,望向他是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声音:
“方小宝,我想……去看看他。”
“……好。”
这不是好起来了吗?能看见了,能下床了,是好事啊。可他的声音里,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扶着那人坐起来,披上上好的狐裘,而后小心翼翼地搀着那人的手臂,带下床来,又牵着那人到了院里。
那人站在阳光下,对他笑了笑。那一刻,方多病真的看到了记忆里的故人。
方多病领着那人走向林子,想了想,又拉过那人一边手臂搭在肩上,把大半重量都担了过去。
只是这人未免也太轻了些吧,就连这身衣裳,都好似比那人更有分量些。
他一路带着那人穿过不密的树林,见到了那座小楼,以及那方不大的碑石。
那人凑近了,蹲下来,轻轻地抚过“笛飞声”三个字,顺势倚着石碑坐了下来。
“诶这才刚下过雪呢,地上多凉啊!你要是累了我上莲花楼里给你拿张椅子去。我跟你说啊,回去之后你稍微多吃一点东西,把身体养好一些……”
“方小宝……别……”
那人的声音小得可怜,方多病只听见他唤了自己的乳名,却不知后面又说了什么,只得再问了一遍。
可是这次,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方多病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地叫了声,“李……”
他突然又闭了嘴,咽下剩下的字。他怕听见回答,更怕听不见回答。
他更不敢将手伸向那人的鼻息脉搏。他害怕,非常,非常的怕。
他只敢探出一缕扬州慢,向那人的经脉处探去。那缕内力消散了,像是被注入了空气中一样。他又加了些,可结果并无分别。
他似是疯了一般,全身内力都向着那人涌去,可接近了又被拆分成了丝丝缕缕,生怕伤到了什么一样。
他也坐了下来,倚着石碑。他累了,手中内力却没有丝毫停顿,直至全然精疲力竭……
那朵莲花,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日。在风雪中凋零的花朵,再也没有了重开的日子。
几日后,他第二次背着那人登上了云隐山,那人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他的师门。
离别总是来得那样匆忙,但一切又好像早就有迹可循。至少那人还是醒了过来,与他们到过了别。
那人那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呢?让他别太伤心?他自嘲地笑笑,干嘛这般自作多情,说不准只是叫他别吵了呢。
方多病摇了摇头,将这些回忆甩出脑后,在笛飞声墓前饮过一杯烈酒,辞了无颜,独自一人上了云隐山。
他借着漆木山在山间修的小院,沏了一杯热茶,端到一处坟墓之前,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响头。
他想,师父一生短短三十载,不过是五年流浪,十年温暖,五年意气,十年沉疴,三两知心好友,一个不肖徒弟。天下第一的一生,一句话便言尽了。
那坟墓前,除了些瓜果贡品,还摆着一支玉笛,其间横着一道裂痕,虽然经过了精心的修补却无法掩去它曾断过一次的事实。
这支玉笛,是那人至死都带在身上的。
方多病注视着它,那到裂痕。断笛断交,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混账的事。
那时,他在普渡寺站了三日,无了和尚只与他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时,他满心只有那人瞒他骗他,参不透这句话的真意;
后来,他以为他明白了,那人本欲归隐,偏生总有人事相扰;
如今,他记起来,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李相夷,李莲花……
方多病两次成长,十年前抓不住李相夷,十年后留不下李莲花,那时他两次失去那人换来的。
如果这就是长大的代价的话,他宁愿永远都不长大。
至少,曾经坐在轮椅上的孩童,拿着那柄木剑,总是可以信誓旦旦地说:
“李相夷只是失踪了……”
“……他一定还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