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从她开始打乒乓球以后,周围的人就在说她是天才。
爸妈,教练,队员,球迷。
大家仿佛都长了一双慧眼,能看出她自己都看不出的东西,然后把“天才”这个名头安在她身上,推着她往前走。
可是她不知道啊,她不就是一个人吗,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啊,她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啊。
她完全不知道。
听了很多次关于天才的夸奖,赢了很多次漂亮的比赛,渐渐地,她也相信这个说法了。
或许她真的是天才吧。
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是天才。
她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为了不辜负这样响当当的名号,她只好付出一以贯之的努力,坚持不得懈怠的态度。
她不喜欢跑步,不喜欢呼吸困难,不喜欢乱砸的心脏,不喜欢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但是为了锻炼体力,提高耐力,她还是去做了。每天都要跑,等身体习惯以后要不断往上加强度,等跑步成为和吃饭喝水一样日常必做的事以后,她也还是讨厌跑步。
乒乓球,倒是不讨厌,挺有趣的。
不过对她而言,有趣的东西其实是胜利才对吧。
11岁去了省队,主教练问她喜不喜欢乒乓球,她沉默了。
她不是因为喜欢才打乒乓球的,只是因为能打就打了。
主教练是一个坚持唯有热爱才能成功的信条的人,他认为轻视乒乓球的人最后必定会被乒乓球轻视。他说她太高傲了,还需打磨。
她不明白,只好自己琢磨,当陪练,捡球,颠球,练球。
她默默地在坚持着,哪怕自己对这项运动并无太多执着和热爱。
每年临近国家队选拔赛,主教练都要问她对乒乓球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每年她都是同样的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主教练就把她扣在省队,尽管她每年选拔赛都获得了升队资格。
直到她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机缘巧合去了全运会的现场。
有个女孩打球打得很好,她一眼就看到她了。
留着短发,身材修长,打球风格很凶猛,笑容很张扬。
赢了比赛后,她往场下看过来。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瞳很黑,但是眸光却很亮。
只是短暂的一个对视,她却清晰的看见她眼里的笑意,因为胜利而熠熠生辉。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她很好看,想和她说话,想和她一起打球。
她看见她身后的名字。
张怡宁。
她默默记了下来。
回去以后,她主动找了主教练,说她想去国家队。
主教练很意外,问她现在喜欢乒乓球了吗。她说大概吧,喜欢的。
15岁,她升入国家二队,但是却没找到张怡宁。
她想,她应该去一队了。
她只好在枯燥乏味的训练中,把她的比赛录带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搞不懂,真的会有人发光吗?这太玄幻了,但张怡宁在她眼里就是在发着光,无论是赢球还是输球,她身上都有光,区别无非就是有时亮有时暗。
16岁,她升入一队。
她见到了张怡宁。
和她一起说话,和她一起打球,和她一起在训练馆中。
可是训练馆太小了,张怡宁不会一直呆在这个小小的容纳了很多人的球馆里,她一定会去到更大的、更远的、更广阔的地方。
不想被丢下,这样的念头支撑着她度过了无数个训练的黑夜。
并不要求同行,只是追逐着她的背影,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太多留给她。
周路遥扶着膝盖喘气,有些狼狈地看向对面的郭跃。
这孩子,才16岁呢。真年轻啊。
她想,大人们可能并没有欺骗她,她确实是个天才,可是这里天外有天。
她低低地垂下了眼,低敛的眼睫遮了大半的眼,余下的些许悉数被拢在睫毛后头,叫人愈发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郭跃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遥姐你还好吧?”
她难得没有叫她遥妹。
周路遥笑了出来,“小郭跃你越来越强了,未来的乒乓新星就是你。”
见她没什么异样,郭跃才松了口气,“哎呀这是什么难听的称号!”
她留在了训练馆。
张怡宁摸了摸她的脸,“我陪你练会儿?”
她没有睁眼,“不要。宁姐你把我打得没自信心了怎么办?”
“这么看得起我呢?”张怡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眼睛不错过她脸上的一丝变化,“真不练?”
“不要。”她把脸埋进她怀里,拖长声音拒绝,状若撒娇,“我都好累好累了。”
“那回宿舍去。”
“宁姐你背我。”
“真当自己是小祖宗啊。”嘴上抱怨着,她还是乖乖地蹲下来。
周路遥趴上去,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你要谋杀亲妻啊!”张怡宁被她搂得差点没喘过来气。
周路遥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周遭很安静,只余下虫鸣声此起彼伏。她突然说话:“宁姐,我真的很喜欢你。”
“知道了。还是一见钟情呢。”
“你也喜欢我。”
“嗯。”
她真的很喜欢张怡宁,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她想,多亏了宁姐之前的排练,她的演技变得这么好。宁姐这么笨,一点也没看出来。
脑海像被一层厚重的雾气所笼罩,他们的言辞如同雨点般轻轻敲打,却无法穿透那层雾气的屏障。
李指的话响在耳边:“你看你16岁的时候拿了奥运铜牌,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成就。现在的郭跃就是当初的你,你输了一次并不代表什么。只要继续练,好好练,准能赢回来。”
不是的李指。过去只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不能看过去。
她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未来的分量也无足轻重了。
又一次输了球,她无力地躺在地上。
思绪开始飘远。
她想到她爸妈,一个打到了省队却一直没升入国家队,一个入了国家队没多久被退回了省队。
他们其实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个乒乓梦吧,尽管没明说,但她知道的。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路遥路遥。
路途遥远。
在给她取名的时候,是不是就预料到了她会走上这条路,是不是就看到了这条路充满艰辛。
她瞳孔涣散着,可是这条路未免太遥远、太漫长了吧。
她望不到终点,也追不上自己一直看着的背影。
她想到主教练问她的话。
“你喜欢乒乓球了吗?”
没有。对不起,骗了你。
她只是想要追上张怡宁而已。
或许这也是她打不过她们的原因吧。
她对乒乓球的喜欢并不纯粹。
心里面没有坚定的信念,她只是一味地追逐着那个背影。
而现在,那个身影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她看不见,也坚持不下去。
她又想到张怡宁。
想她清亮的眼睛,想她的手,想她的笑,想她的声音,想她的吻,想她的气味。
心脏传来闷闷的钝痛,弥漫上酸涩的感觉。
她很喜欢一首歌叫《I believe I can fly 》,她天天唱,张怡宁都听腻了,老叫她换首歌。
她不知道这首歌陪着她度过了很多难捱的时刻,就像她不知道她的背影支撑着她咬牙撑下了那么多训练。
I believe I can fly 。
我相信我能飞翔。
她一直这样鼓励着自己。
但她最后还是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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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周路遥退出国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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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北京奥运会。
这是中国的首次奥运会,场面宏大壮观,震撼人心。全民参与,万众瞩目。
在这样辉煌的场地,有人也迎来了辉煌的时刻。张怡宁赢下金牌,成就了她的双圈大满贯。
她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恍惚间又回到那年全运会上。
只不过她一直在向前,而她往后退了。
嗯,看起来过得很好。神采湛然,笑容轻松,头发剪短了一点。
她弯了弯唇,宁姐肯定能成为乒坛的传奇人物吧。
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目。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她以前是她的队友,和她一起打过乒乓球呢。
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记得就好,她曾经和这个人在一起过。
泪水濡湿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