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雪霁午睡刚醒,便看见乐阳一头大汗,满脸通红的从烈日下跑进屋来,满脸兴奋地喊着:“母后!母后!快看我折的小纸船!”
她手里举着一只小纸船,手舞足蹈地扑进雪霁的怀里,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小纸船举到雪霁面前。
雪霁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宠溺,这孩子这般活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玉竹拿来浸湿的帕子,仔细给小殿下擦着汗。
“母后,你看!小纸船!”
她乌黑的瞳孔漆黑明亮,一脸兴奋地和母亲分享着喜悦。
雪霁接过她的纸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
“我们乐阳真是心灵手巧。”
突然,她被那纸船吸引住了目光,上面白纸黑字,似乎写了什么东西。
“玉竹,你带公主下去歇一会,这大中午的,也不怕受了暑热。”她柔声吩咐道。
玉竹点点头,拉着乐阳向后殿走去。
见他们离开,雪霁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纸船展开,看着纸上的字迹——清秀俊丽,行云流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叹。纸上是两首小诗。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她默默读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寥寥四句诗,将春江花月夜收纳其间,绘出一幅江月胜景图。缓缓读来,风致婉然,又有种平实的美感。她又向下看去。
“灯花空绞结怨,
沉醉遗梦迟馆
终是姹紫嫣红开遍
听清风夕夜不眠。”
一首简单清丽的小词,却又有道不尽的哀愁与伤感。
雪霁内心突然有些酸楚,不知道写下这词的人,内心是多么的寂寞心酸。她喊来乐阳身边伺候的宫人,细细问道:“公主今日都去了哪里?”
两个小太监回忆了一下,禀报道:“回皇后娘娘,公主近日偏爱去越嫔娘娘宫中,洛华宫地处偏僻,环境阴凉,公主常去那里。”
雪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出现过了。
皇帝钟情皇后,六宫形同虚设,天下皆知。这些年,那几个嫔妃,不管是心高气傲的还是温柔和顺的,都歇了心思,不再有奢望。雪霁忙于照顾三个孩子,竟也将她们遗忘脑后了。
傍晚时分,刘子瑜踏着暮色进入凤藻宫。难得没有听见女儿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雪霁坐在桌旁,正专心地写着字。见他进来,这才放下笔,温柔一笑。“陛下来了。”刘子瑜伸手拉住她,“皇后在写字?”
雪霁点点头,指了指桌面,旁边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依稀可辨是“乐阳”“廷修”。刘子瑜挑了挑眉,“这是阳儿写的?”他含笑明知故问。雪霁轻轻睨了他一眼,转身坐在桌边。“陛下,乐阳五岁了,是否该启蒙了呢?"她望了望那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忧愁。
刘子瑜轻笑,走到她身后,替她轻轻揉捏着肩颈,缓缓道:“皇后说的有理。”
雪霁将手中的那张皱巴巴的纸递往身后,轻声开口:“陛下,臣妾有一个想法。”
“陛下心疼女儿,不愿这么早送她入太学受管教,臣妾也心疼。今日无意中发现乐阳从越嫔宫中拿回的纸张,这两首小诗,看似简单,却胜在意境开合,平实优美。臣妾听闻,那越嫔闺中之事便有才名,何不让她在这宫中先设个学堂,让乐阳和廷修一同先听着?”
刘子瑜看着那张纸,沉默着不说话。雪霁有些紧张,此举确实有些不合礼仪,但她知道,越嫔是个清冷的性子,乐阳愿意与她亲近,足以说明她的心性纯真善良,雪霁不忍看着她就这么在哀怨和寂寞中蹉跎年华。
想到这,她轻轻拽了拽刘子瑜的袖口。“陛下可是为难?”
刘子瑜回了回神,稍稍弯腰,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含笑。
“皇后思虑周全,朕怎么能不应?”
他心里盘算的,可比雪霁所说的更加离经叛道。遣散后宫,不说大祁了,就是前朝也闻所未闻,朝堂上那帮老学究,还不知要如何“以死明志”劝他呢。
他本打算先开口同她商量,没想到她也在为此事思虑,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
雪霁娇羞地扭头嗔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尽是旖旎。
成婚多年,二人似乎从未因为年岁渐久而相看两厌,反而愈发腻歪起来。
一身月白锦袍,金冠玉带,相比初见时的温润如玉,清雅隽逸的世外公子的形象,更多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和凛然,眉目如旧,一如既往的俊朗。
两人正你侬我侬着,便听见外面传来雪桃焦急的声音。“哎呀,小殿下你跑慢点,小心摔着了——”
二人相视一笑,刘子瑜起身走向门外。刚到门口,一个粉乎乎的肉团子便扑入怀中,带来阵阵馨香。
刘子瑜笑着将女儿一把抱起。
“母后,你快给父皇看看乐阳的小船!”小姑娘一天没见到父皇了,激动得在那张俊脸上连亲了好几口。
睡了一觉,雪霁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不记得了。
这会见她吵着要找自己的小纸船,雪霁面上露出浅浅的尴尬,向刘子瑜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刘子瑜嘴角笑意愈浓,清隽的面庞上满是宠溺,抱着她在雪霁身旁坐下。
“母后刚刚已经给父皇看过了,朕的乐阳果真是心灵手巧,和你母后一模一样。”
小公主开心得笑眯了眼,更加激动地要找自己的小船了。
雪霁转过脸去,嘴边挂着促狭的笑意。她倒要看看,刘子瑜如何哄好这个小魔王。
见雪霁一副坐看好戏的模样,俏皮又不失端庄,刘子瑜笑意更甚,依旧一副慢条斯理胸有成竹的模样。
“乐阳可还记得母后给你讲的神笔画师的故事?”
小姑娘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问道:“可是这和我的船有什么关系?”
刘子瑜摸了摸她的头,“我们乐阳的手太巧了,父皇刚刚不小心把它掉在水里,没想到,那小船竟然立马变成了一艘真正的大船!”
“噗嗤——”
雪霁听着他一本神经的胡说八道,一时忍俊不禁。
“母后你笑什么?”小公主嘟起了小嘴,大眼睛扑闪扑闪,似乎是有些将信将疑。
刘子瑜冲雪霁眨了眨眼,继续胡说八道——
“母后是太开心了,她都好久没有坐过大船了!”
小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信了,满脸兴奋。”那我们快用膳吧!我想快点看见我的大船!“
玉竹雪桃早已恭候一旁,连忙笑着端上早已备好的晚膳。刘子瑜一个眼神,符裕申连忙笑着退了出去——准备长公主的大船去了。
用完膳,雪霁又派人去将淮阳王世子接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明月湖去看船。
符裕申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
小公主还是第一次坐游船,一看见这雕梁画栋张灯结彩的大船,便乐得直拍手。
明月湖中种着大片的荷叶莲花,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绿,朵朵荷花傲然挺立其间,美不胜收。
雪霁命人采摘了新鲜莲子和莲藕,做成鲜爽小吃,一家人泛舟湖上,绕着明月湖吃着点心赏着月,好不热闹。
直至月亮西沉,两个孩子玩得筋疲力尽,睡倒在帝后怀中。刘子瑜轻声吩咐了什么,很快便有人驶着一条小船涉水而来。刘子瑜命人将游船驶向岸边,送两个孩子抱回宫休息。
宫人将小船停靠在游船旁边,走上船来,垂首站在一旁。
雪霁有些不解地看向刘子瑜,难道不是一同回宫吗?
刘子瑜神秘兮兮,但笑不语,起身率先踏上小船,然后回过身,伸出了手——
“这荷塘夜色正好,不知小七可有雅兴,同子瑜一起泛舟湖上,小酌几杯?”
雪霁一愣,似乎眼前之人又变成了多年前那个清风朗月的温润公子。她笑了笑,将手放在了他手中,轻轻一跳,落在他的怀中。
船上早已备好小酒,雪霁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里年进贡的壁酒,小七总是浅尝辄止,不如尝尝今日的如何?”刘子瑜端起白玉酒壶,将一只酒杯递到她面前。
她眸色微动,看向那清澄的碧酒,举杯饮下。
她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是十里竹轩的?”
刘子瑜双眼含笑,微微颔首。
“还是小七厉害,只一口便能尝出来。”
雪霁抿唇一笑,抬眼看着他,意味深长。
“陛下今日,与臣妾泛舟湖上,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子瑜笑着接过她空空的酒杯,一边倒酒,一边感慨。
“知我者,小七也。”
他将酒盏放下,端正了神色。
“有一事,我想同小七商量。”
“后宫妃嫔共十一人,朕,想放他们出宫。”
雪霁拿着酒杯的手一僵,垂眸不语,良久才缓缓启唇。
“臣妾说过,后宫如同一个樊笼,所幸,雪霁遇到了陛下。”她抬眸看他,眼中满是满足与依恋。
“陛下给了小七所有能给的后路,也给了我从未拥有过的珍视与守护。对小七而言,陛下在的这个皇宫,不再是樊笼,而是我们的家。”
“陛下想裁撤六宫,臣妾并非没有想过。可是,那些祖宗法制,那些陈规旧俗,陛下要如何堵住言官们的悠悠众口?”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夙夜匪懈,不仅要处理朝政,还要应付着那些义愤填膺的言官们的没事找事,常常头疼不已。
“况且,以这样的身份出宫,回家之后她们又该如何自处?”她补充说道。
刘子神情也有些严肃。
裁撤六宫,一方面是因为纯属摆设,毫无用处;二来,也是想彻底绝了那些逼着他采选的大臣的心思。
西北的边境已逐渐稳固,天下太平,接下来的日子,他只想和雪霁和孩子们好好地度过,或许,每个人都该有新的活法了。
“小七今日倒是给了朕一个好的思路,”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既然可以在宫中设学,那有为何不能在宫外设女学呢?”
雪霁愣了一愣,随即惊喜地看向他,“或许,有朝一日,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参加科举,同朝为官?”
刘子瑜嘴角弯起,轻抿了一口碧酒,不置可否。未来的一切尚无定数,也许到那一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有很多难关,但起码有个好的开始了……
雪霁看着他,慢慢安下心来。虽然有些忧虑,但心中也替她们开心,宫外天地广阔,而这深宫樊笼也终于困不住她们了……
二人不再犹疑,达成了某种共识,吹着晚风,继续饮酒赏月。
几杯酒下肚,她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红晕。见刘子瑜仍然一副霁月清风的清冷模样,不由得有些不服输。她拿过酒壶,将杯中斟满,然后抬手递到他的嘴边。
刘子瑜笑眼温柔又纵容,就着她纤白的玉手,慢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杯不够,再来一杯,她不依不挠,直到他的耳尖也微微泛红。
刘子瑜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将长臂轻轻一揽,将她拉入怀中。
“小七好酒量,子瑜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