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鬓抟风飘然旋,杂眉颦蹙心安难。雪肤羸体似鹤立,倾比之颜别样灵。”
戏台上,粉云班第一绝正唱着《挑锡》第一出《纰缪》。戏台下,人群稀少就罢了,认真在听的也寥寥无几,要说真正对这出戏产生了兴趣的,还得数那一位坐得离戏台最远,恨不得拥有顺风耳和千里眼的圆脸少女——骆群欢。这会儿十分专注的她,眼神极为深情。
“孜儿,你这一个月才回来一趟,不和爹娘多说说话,反而又跑来听这从小听到大的戏?有什么意思啊?”
“你看你这样像一个学子吗?我也真搞不懂,还有哪个和你一样大的会看《挑锡》。”
群欢回过神来,抿抿唇,觉得嘴唇发干,有些烦躁道:“这戏天天演,可我不也是一个月才听一次!”群欢她娘夏荫还待再说,群欢她爹罗丰正转移了话题:“刚才王蒙颢一跑到他爹娘面前,就在说什么‘李霭芳’,是不是你们的教书先生?”
“她啊,不年轻了,儿子都到了可以去考武状元的年纪了。”群欢的语速稍快,目光又落回了戏台,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罗丰正心下一愣,群欢对“李霭芳”的介绍只能说明她的年龄,但光凭这点,绝对不至于让王蒙颢在“久别重逢”爹娘后的第一反应是屡爆粗口。
怀着疑惑的心情,罗丰正又问:“那王蒙颢为什么直接喊她大名?”
群欢想到此戏是无法听全了,当下吐了口气,漫不经心道:“说明她并不德高望重咯。”
“到底怎么回事?”这下,连夏荫也起了兴趣。
群欢想起第一个月在山上与李霭芳朝夕相处的日子,犹豫几番后,轻声道:“才教了我们一个月,等时间长了再告诉你们,但要是你们现在就想知道,还不如去问王蒙颢。”
爹娘明白,女儿一门心思在《挑锡》上,便不再追问,由她神游去了。
亥时,伴随着群欢恋恋不舍的目光,《挑锡》第四出《恰恰》唱罢,粉云班谢幕,休息去了。群欢跳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个转头,却见爹娘的位子已空,不由得噗嗤一笑。
而此时此刻,也到了她和王蒙颢重新上山的时间了。
“来,孜儿,把这些全都带上!”
不远处,夏荫和罗丰正三步并两步朝群欢跑来。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罗丰正手拿一件斗篷就罢了,可不知为何,夏荫会手拿八个水囊?
不等群欢开口询问,夏荫就开始把八个水囊分成两组绑在群欢腰间,边绑边嘱咐道:“孜儿,你还是要多喝水的,好好看看自己的唇,都是死皮,一点都不水润。信不信娘每天都要上山来检查,瞧你是否把水喝完。”
群欢想着,即使红阙山红阙府没有不让家属来探望的规矩,娘也不可能每日都上山来,便随口“嗯”了一声,见远处王蒙颢已整装待发,披上父亲递来的斗篷,快步跟了上去,赶着回山。
王蒙颢和群欢是住在一个村子的,只比她小上一个多月。两个孩子六岁那年,都和同村孩子在太师府长公子冯旭楼膝下学习,是全村孩子中最出色的两位。但是一个更擅算学,一个偏擅背诵,私下里喜欢不断攀比,时而也会因小事而吵起架来。
王蒙颢除了算数好,还有一个癖好——和“龟”打交道。别的孩子踢蹴鞠,他去池塘找龟;别的孩子在地上作画,他在龟壳上作画;别的孩子家养鸡鸭鹅,他家养一群龟。
二人这年十一岁,恰逢明章二十年,正是大豫学府制实施的鼎盛时期。要说这大豫王朝,自明章元年就提倡民风开放,男男女女不论贫富,都可在年满十一岁后入各地专门学府,四年后参与统考,幸者考入敬儒院,将来有机会做官;不幸者不得再考,只得自寻谋生路。
群欢和王蒙颢一路你追我赶,终于还是更加轻巧的群欢先上了山。
不过,她很快就后悔——后悔没有更早回来。
“不清堂去!”
不见其人,已闻其声,群欢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瞥了一眼大门后已经排成长龙的队伍,心下暗叫不好,难道李先生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导致肝火又旺起来?但让这么多弟子排队排在山门外,是什么说法?
见一些同门转头看向了自己,又想着李先生这会儿应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当即问排在前面的金养浩:“发生什么了?”金养浩几乎是在用气息回答:“离规定上山时间还剩一炷香,可李霭芳偏偏就脑子一根弦抽出去了,要一个个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亥时之前进来。”
群欢微叹一口气,早知道会面临李先生的“河东狮吼”,还不如不听戏了。
“几时出去的?”
李霭芳冷似寒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出,群欢又打了个哆嗦,面对着高出自己半头的金养浩,她只得倾下身子,探出小圆头,集中精力,仔细听着站在李霭芳前的一位同门说道:“我家离山上很远,来回一趟至少就得花......花一个时辰。回了家后,我与爹娘一边用了晚膳,一边叙了旧,走之前,爹娘又为我收拾了新行囊,行囊一收拾好,我就赶回来了。”
李霭芳犀利的眼神扫视了他一圈儿,摆摆手让他进去。
群欢暗自松下一口气,这样看来,好像直接说实话就成了。
“姓罗的,你个大废物,跑......跑那么快!急着投龟胎吗?累......累死老......”
无意间望见李霭芳的他,话在嘴边戛然而止。
王蒙颢在山脚下前因为体力不支,加之本就有些微胖,渐渐落了群欢一大截,知道追上无望,于是开始慢步上山,但在听到那声“上不清堂去”后,以为时辰已到,李霭芳又要“病发”,瞬间就慌乱了,当下两级一步,冲上红阙山。山还没上完,从大门往后,台阶上已是密密麻麻都是人,可见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见群欢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王蒙颢知晓她没心思吵,同样把目光放在了金养浩上,低声问道:“老金,到底怎么了?”
金养浩心上想着应付词,嘴上敷衍王蒙颢:“就寝时再告诉你,你到时候保重。”
群欢撇了眼王蒙颢,低下头,默默地回忆起《挑锡》中的主人公施娈锡,心里想道:都怪世间文人笔墨欠缺,尚未能够写出媲美施娈锡的字词句段章来,委屈了这等远超天仙的绝后佳人,这戏我差不多从小看到大,可那些扮演施娈锡的人,没有一个和书中描写相符的。到底是施娈锡美到人世间不存在了,还是人世间的美人都没有被发掘......
“骆群欢!骆群欢!”
李霭芳连喊多声,群欢才回过神来,见她柳眉倒竖,“嘶”了一声,抿起嘴巴。
“说啊,平常去学富斋,你一直是最早的之一,为什么今日回来,却是最晚的之一?”李霭芳一脸疑心地问道。
“啊,不是说好的亥时三刻前回来就成嘛,所以我踩着点儿的啊。”群欢压着声音回答,犹如羊羔咩咩,连就在她身后的王蒙颢都只觉是有细风吹过,但还是被李霭芳听清了。
“是啊,那每日到富学斋,不也说好的卯时七刻前到就成吗?回山你倒是不积极了,是不是不想留在山上了?还是说,把我立下的规矩不当回事?”
见李先生这般咄咄逼人,群欢最后只蹦出俩字:不是。
李霭芳一向不喜这样扭扭捏捏的,见群欢身后只剩王蒙颢一人,知道她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就转而去问王蒙颢:“你们为什么回来那么晚?你们住的村离红阙山又并不远咾?”
王蒙颢一紧张就会成结巴,老老实实回答着:“我我我我我......我们,中间哪儿都没有逗留,想想想想想......想着回到山上来差不多只需要三刻钟,所以亥时刚到就出发了。”
李霭芳又加重了语气,问题越发刁钻:“那为什么不想着早些回来?我说的亥时三刻之前,就一定要踩着点了?是不是山外的天空琳琅满目,山上就是个破茅房?那这样你们当初上山做什么?还不如趁早回你们的破村子!”
这下,变成群欢和王蒙颢一齐低头抿嘴。
李霭芳顿了顿,又问群欢:“骆群欢,你老实说,你回了家后,都干了什么?”
群欢小声道:“去听戏了。”
“听戏?”李霭芳尖声叫道,“好好的时间你不利用,竟然去听戏!”
群欢和王蒙颢耳朵被震得生疼,再次不语。
“你听的什么戏?反正不可能是会感天动地的大戏,唱戏的也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吧?你以后都不要去,听到了没!”李霭芳吼道,“还有王蒙颢,新词都会读了没有?不要浪费时间!”
二人仍然仅剩吸气呼气的声音,头也还是低着的。
“你们两个,也到不清堂去,现在!”
群欢和王蒙颢对望一眼,只得一道前去,心里不知道害怕成了什么样,但一想到不止他们两个,又放松了不少。
二人在前面走,耳后还听到李霭芳的无限抱怨:“真的是,一座山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真想把看不顺眼的全赶下去,哪天拍着兄长的书案跟他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