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厚重
车架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唐莲驾车，车夫反倒是没事了
他也不避讳，就当着唐莲的面拔开塞子，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立冬三候
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则蜃
这酒冬日喝来最妙了
他倒要看看，唐莲这个锯嘴葫芦，能闷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天色渐晚，茫茫大雪间出现一间破庙
车夫一把拉住唐莲的手腕，粗粝的老茧有些划手，触感却是如此真实
苏季朗覅走哉，介急吼拉投胎做啥格啦
这句唐莲听懂了
“别走了，这么赶着急投胎啊”
唐莲停下车，回头望向这个自己从未认真打量的落拓男人
说是在的，不像
车夫被他盯得不自在，想说什么，唐莲突然重重地开始咳嗽起来，他擦了擦嘴角咳出的血迹，苦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委屈
唐莲受伤了……
车夫瞥了一眼没说话，探身从车厢里拿出件皮货，丢到唐莲身上，接着驾车进了破庙的后院
停车拴马引火，一直到唐莲坐在篝火旁
他没有过分冷淡，也没有多余的关切
心底却犯嘀咕
这小子不是装的吧？
唐莲心底也在犯嘀咕
他不会看出来吧？
车夫扣住唐莲的手腕，细细诊脉
这一路上，唐莲头回见他认真，喉头滚了滚，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唐莲你还会诊脉？
苏季朗老子啥个勿会
又是绕口的姑苏话，唐莲听不太懂，只约摸猜着意思
唐莲你不会说官话？
这一次，车夫没理他
唐莲的脉象，脉沉而涩
沉脉为阴，其病在里
是血行不畅，气血瘀滞的脉象
说白了，就是受了内伤
应是之前与月姬冥侯对阵所来
倒也不重，只是这咳血……
车夫幽幽转过头看向唐莲，猛地甩开他的手
苏季朗侬小骗子，看上去正正经经，竟然骗我！
唐莲没吱声，被甩开的手却是忽的一转，紧紧抓住车夫的手腕，细长的杏眸盯着他，委屈而又忧伤，像是一只犯了错的狸奴在撒娇。
唐莲师兄，你在怪我……
车夫的眸色暗了暗
怪吗？
那一计万树飞花确实很疼
苏季朗哪个是你师兄啊，勿要乱叫
掌心紧握的手被抽出，唐莲笑了笑，眼里却泛着泪花
唐莲立冬三候，是你独门酿酒之法而酿造，你还要骗我。
车夫懵了、
看了看泫然欲泣的唐莲，又看了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苏季朗侬说这个？
他一把摘下，丢进唐莲怀里
苏季朗三两银钿一瓮，姑苏酒肆到处有得见。
到处可见……
唐莲舔了舔唇瓣，喉结不安的滚动，最终轻轻唤了一声
唐莲苏季朗？
车夫坐在地上，侍弄篝火，半分反应都没有
唐莲原本闪烁着期待光芒的眸子逐渐黯淡了下来，瞳孔中的光彩仿佛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失落
不是吗？
也对
苏季朗是被自己，亲手以一计万树飞花打落苍山云海
那山那么高，他怎么可能活着
唐莲低下了头，两侧微乱的鬓发轻轻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庞，唯有那双失神的眼睛透过发丝缝隙，透露出一抹无助与哀伤，仿佛一只被人遗弃的狸奴，孤独而凄凉地蜷缩在那
车夫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直瞪得干涩了才缓闭上，仿佛挣扎着做了某种决定一般
手指渐渐收拢，握紧
苏季朗我听清爽哉，勿过就是师兄嘛，你阿要实梗样子，送好物事去姑苏寻寻看嘛
车夫事不关己的说道
唐莲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车夫猛地回头一瞥，眸光骤冷
未加思索，唐莲腾身而起，反手抽出那支精致的朱颜小箭，疾射而出
一道身影如闪电般疾驰而过，紧接着，朱颜小箭深深嵌入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唐莲谁？！
唐莲厉声呵斥
昏暗的光影里，一道人影缓步走出
那人约莫三十多的年纪，一头白发披在身后，手中提着一把玉剑，颇有几分仙气
白发仙雪月城，唐莲
来人噙着淡淡的微笑，悠然叫破唐莲的来处与身份
唐莲瞳孔蓦然缩紧，手中指尖刃光芒闪动，已是蓄势待发
唐莲你知道我的名字？
白发仙我们还会再见的
白发男子却并不回答，束剑微笑
足尖轻点，纵身飞跃而去
唐莲站住！
唐莲心中警铃大作，当即呵斥一声，也追了上去
满天飞雪，满地霜白
枯藤老树昏鸦
却再无那人的一点影子
唐莲真是个奇怪的人，白发玉剑，轻功卓越。怎么从未听师尊提起过江湖人还有这样的高手？
唐莲皱眉沉吟
方才那人杀气之盛让风雪几乎逆流， 可等唐莲与他正面对决时，他却似乎并没有一战的意思，以他的轻功身法和杀气之盛，唐莲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且……
想到什么，唐莲自屋顶翻身跃下，深沉的眼眸紧紧盯着车夫带着审视的意味
唐莲你会武？
方才那发白之人现身，是这车夫、先他一步，便感知到了骇人的杀气
虽只是早了片刻，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苏季朗我啊从来呒没讲过自家勿会咯
车夫没有回头，耸了耸肩
唐莲想了想，也对
能和忘忧大师有旧的人，会点武功也属正常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马嘶，唐莲一把扯过车夫，以内力吹熄了篝火，整个人再向上一跃，拉着车夫坐在了横梁之上
雷无桀这雪也太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一个人大声抱怨着走近破庙中，听声音似乎是个有些稚嫩的少年
萧瑟还好我的马是千里挑一的神骏，不然咱们都得让这场雪埋了。
另一人慢悠悠地也跟着走了进来， 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却似乎听着要稍长几岁
雷无桀你这一路都再说那个马好，你是卖马的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有些不耐烦
萧瑟少废话，进去生个火。
另一人也不理他，满口指使
少年心有埋怨，动作倒是快，只是口中难免嘟囔
雷无桀哼💢，装模作样
少年一马当先的进了殿中，说是殿，其实也是四面漏风，只比外头好一点
雷无桀诶，倒是不冷
何止不冷，殿中热乎气还没散呢
萧瑟刚刚有人生过火
青年的目光落在还闪着火星的篝火堆上
殊不知，就在他的头上
唐莲手持指尖刃，刀尖闪着寒光，直直对着那男人
车夫深知，白发人刚去，唐莲此刻就像一根绷紧了的琴弦，他有心想劝几句，然而此刻不好说话，只得暗暗拉了下唐莲的衣襟
少年背着个硕大的长匣，往地下一墩发出一声闷响
他则是半蹲了下来，看着那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木材
雷无桀太好了，这下方便了！
少年一拍大腿，喜形于色
雷无桀我还怕这柴火太湿，点不着呢。
车夫居高临下，眼看着男人扶额叹气，一副无语至极的样子
唐莲也是一愣，心下暗叹
难道真的只是两个过路的？
很快，篝火被再次引燃
房梁上的两人就着火光望去，只见其中一人只穿着单薄的红衣，面目俊秀，而另一人却是穿着厚厚的狐裘大衣，整个人缩在其中，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
萧瑟雷无桀，你说要带我去雪月城，却是已经走错了两次方向，这一次你确定路是对的？
青衫狐裘的男人开口了，言谈间满是不信任与鄙夷
被叫的雷无桀则是一脸无奈的笑笑
雷无桀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去雪月城，不过我发誓， 这一次一定是对的。
青衫狐裘男人看着雷无桀冷笑一声，也不理他，闭上了眼睛
房梁上，车夫无声偷笑
好嘛，是两个迷路的
他拉过唐莲的手，在掌心描画
“是雷家堡第子”
“弟”还写错了……
下面，两个人正在烤火，车夫又在唐莲掌心写道
“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
唐莲没答，车夫急了
“不会要等他们走吧？！”
这一次，唐莲吸了吸鼻子
房梁下，那个名唤雷无桀的少年如是
萧瑟你属狗的吗？闻什么呢
雷无桀皱了皱眉，又使劲闻了两下，迟疑着道
雷无桀萧瑟……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萧瑟睁开眼，吸了吸鼻子
萧瑟是花香、蔷薇之香
“是月姬”
唐莲点了点头，食指轻嘘
雷无桀站起，望向门外
雷无桀蔷薇，这个天气会有蔷薇啊
萧瑟是蔷薇露的香味，蔷薇露，出大食、占城、爪哇，并且只有帝都天启城的百花阁才能买到……
萧瑟边说着边微微侧头，看向门口
伴随着柔意的花香，一个女人缓步迈进庙中庭院
月姬一身蓝色薄衫，风轻轻吹气她的长衫，银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 显得她整个人莹白如玉，宛若月下嫦娥，清丽脱俗。
她微微一笑，蔷薇的淡淡清香随着她一笑，似乎变得更加温柔起来，魅惑的声线穿过门窗，一如花香涌了进来
月姬想不到在此荒郊之地，还能遇到能识辨风雅之人。我苦求百花阁主多日她才卖给我这一瓶，就被你给闻了出来
雷无桀闻言当即迈步跑出大殿，萧瑟紧随其后，笑了笑、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萧瑟风高月冷，姑娘要进来坐坐吗？
月姬不必了
女人笑容冷了几分，拂袖间、一枚金帖破风而出
雷无桀闪身一躲，两指却是稳稳接住金帖，翻过来一看，上面四四方方，写着一个字
“死”
雷无桀瞪大了眼睛，又看了眼女人
他想起了一个传说
虽是初涉江湖
但是雷无桀就喜欢听江湖上的各种传说
比如， 江湖上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月姬笑送帖，冥候怒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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