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墨蓝的天幕上正捧出一轮银盘似的圆月,繁星如灯颗颗点缀其上,一闪一闪的仿佛正挤着笑意
四执库位于紫禁城东六宫和玄穹宝殿之后的乾东五所,专门存放皇帝的各类服饰等物。
皇帝的冠袍带履,由内务府的四执库管理,随时伺候穿戴。在这里头做活的宫人大多身份卑微,每日浆洗裁缝烫熨流水一样数不尽的各宫衣裳,实在艰辛的紧,再加之每月俸禄极少,说不准还要经过上头克扣,最后留到手里头的银子便是少之又少,是以尚在这四执库里苦熬着的宫人无不想终有一天能够脱离苦海,她们想,只要出了这吸血窟似的四执库,日子必不会如此难过了。
等昭月与落晴回到四执库时已然过了酉时了,为保证衣裳万无一失,她们俩中途又将手中的衣裳重又冲刷了一道,把衣摆上附着的那些脏污通通揉搓了个干净,兼用清水反复冲洗,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了。
昭月抱着怀中的衣盆,望见庭院中一地月色如水,微风轻漾而过,摇曳竹影横斜其中,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营造出一种宁静安详的氛围,煞是动人心魄,不禁感慨道。
昭月今夜的月色煞是好看呢
落晴亦随着看过来,她顺手理一理耳畔凌乱的发,眸光中一闪过惊艳的神色,堪比天上星子般耀眼,口中赞叹道
落晴古人果然诚不欺我啊,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落晴故作一顿,她将头微微扬起,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虚虚拈一拈下巴上本不存在的胡须,赫然摆出一副文人墨客的姿态来
昭月被她这一番架势弄得有些信以为真,诚恳发问道
昭月什么诗?你倒是说出来听听,我也好膜拜膜拜眼前这位落大诗人呀
落晴于是作势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道
落晴古人云“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说罢,落晴便很是得意的瞟一眼一旁的昭月,那眼神似乎是在说“嘿嘿,你看我厉害吧”
昭月本以为落晴沉吟如此久,会想出个高深奥妙的诗句来,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是这首诗,昭月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如月弧,声音也因笑起来而轻微变形
昭月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家幼弟对于这首诗可倒背如流,算起来,他今年生辰过完也才五岁呢
落晴立即便听出昭月的弦外之音, 登时又羞恼又好笑,抬手便要去修理昭月
落晴好啊你个昭月,竟然敢如此数落我,看我今天怎么修理你,你给我站住,别跑!
昭月向落晴做出一张鬼脸,立即撒腿便跑,两人便这么围着庭院你追我赶,可昭月哪里是落晴的对手?论起身量、体力,她无一比得上落晴,方才跑了两圈便觉得全身发软,没了力气,落晴见状,一下子攻上来,伸出双手去挠昭月的痒痒肉,昭月被挠的哭笑不得,一张脸立马红如火烧云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道
昭月哈哈……好姐姐,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小女子这回罢,哈哈……我再也不敢了
落晴越挠越起劲,一点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落晴不行,我若这回饶了你,我便再不活着
芳姑姑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闲得慌跑来这闹腾是吧?!
这头正自玩笑个没完,那头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嗓音中气十足,暗处几只落在枝头栖息的黑鸦被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连叫三声,扑簌着翅膀飞远了。
昭月立马听出来这是她们掌事芳姑姑的声音,连忙轻推开身侧的落晴,悄声提醒道
昭月芳姑姑来了,快放开
落晴一惊,猛的撤回双手负在身后,有些不愿面对的转过头,敞亮的视野里便现出一道结实肥壮的身影来,犹如一堵墙闷闷的堵住了视野内所有的光源。
顿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落晴呵呵干笑一声
落晴呵呵,方姑姑您……您晚上好啊,没想到您这么有雅致,我跟您说,今晚的月亮可圆了,星星可漂亮了,您看了一定会感叹于这美景的……
昭月从旁附和
昭月呵呵,是啊,是啊……
芳姑姑撅起十分厚的嘴唇,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道
芳姑姑你们两个油嘴滑舌的小蹄子,少来跟我说些有的没的,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我通通都看在眼里,别以为说些花言巧语就能蒙混过关
落晴上前套近乎
落晴哎呀,方姑姑,您就算是看见了,也当是撞鬼了,什么也没看到,然后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早上起来就又什么都忘了,岂不是很好?
芳姑姑那我这运气得多霉,一撞撞俩鬼,你说是吧昭月?
突然被点到的昭月,显得一脸无辜,笑得一脸纯真
昭月呵呵呵………就当是否极泰来了
芳姑姑眉毛高高吊起,伸出手先后指向昭月与落晴,嘴唇上下碰几碰,话语伴随着几点口水喷涌而出,语气冷冽道
芳姑姑少给我打太极了,你们两个,明天给我罚扫庭院一天,扫完了来我这领脏衣服,不干完活不准吃饭,都听清楚没有?!
昭月盯着怀抱中还未缝补的衣裳,这头活计还没干完,明天的活便又接踵而至,昭月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神色懒懒的,语气恹恹道
昭月是,多谢芳姑姑,芳姑姑慢走
落晴则对着芳姑姑彪悍的背影摆了摆手,大声呼喊道
落晴芳姑姑,您一定要睡个好觉啊!
话音方才落地,落晴忽然感到胃中一阵天翻地覆,一股想要倾吐而出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她连忙用双手捂紧肚子,艰难对昭月道
落晴阿昭,我肚子好疼,我得去一趟茅房了,你先自个儿回去吧
话罢,那胃中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落晴再也忍不住,也不等昭月欲说些什么,整个人便犹如离弦的箭般嗖一下直冲茅房方向去了。
昭月的发被落晴冲出去时带起来的风飞速扬起又落下,她不禁扶额苦笑道
昭月这都算些什么事啊……
昭月无法,只得先将怀中的衣盆抱回到寝间去,她甫一掀开门,一阵错落有致,抑扬顿挫的呼噜声便不管不顾的直直灌进耳朵里。
昭月在原地呆愣了得有半秒的样子,她与落晴以及另外一个胖胖的女孩燕春春同为室友,同住在这间不足20平米的房间里,同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感情好的不分彼此。而昭月与落晴晚上都不太打呼噜,她素日便知燕春春一到晚上就爱扯天动地的打呼噜,可这今日打的呼噜不同,可谓是响亮又顿挫,简直是如同一首交响曲一般。
就连窗外的知了也忍不住嘹亮的叫喊起来,一叫起来就没完没了,仿佛也被这呼噜声所感染。
昭月轻轻勾了勾唇。
她抱着衣盆,从门外悄然挪步进去,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来。昭月拿起一旁快要微弱燃尽的蜡烛,点燃了另一根崭新的蜡烛,屋内瞬间犹如火烧般亮起来,呈现出橘黄的暖色调,烛光在墙上轻轻的摇晃着,跃动着,仿佛漾起了一层层火红的涟漪。
突然床上的人翻动了一下身子,衣料摩擦过床布发出沙沙的声音,正准备关窗的昭月吓了一跳,以为燕春春被自己吵醒了,没想到燕春春只是挠了一下身上的痒,便又沉沉的睡过去了。
昭月一颗悬着的心跌落下来。
她再一次放轻了动作,缓缓掩上门窗,看着窗外夜光淡然如许,随即又想到闹肚子到现在还没回来的落晴,不禁皱眉,心中有些担心,于是等关上窗,便又轻盈的从门内移到门外去了。
昭月寻了一盏破败不堪的灯笼提在手上,灯笼内悠悠散发出温黄的光,随着昭月的动作轻轻摇曳,流转在昭月的半边脸,将她一双眉眼氤氲成朦胧状,像是一泊清幽的雾随时会散去似的。
再往前走,眼前赫然出现一抹茵茵绿影,恰好这时背后一缕凉风拂过,昭月有些惊吓,提起灯笼往前一照,才发现是自己虚惊一场,不过是一丛半人高的杂草罢了,于是连忙拍了拍胸口,在原地壮了一回胆,猫腰探过身去。
钻过草丛,再往前走几步就是茅房了,这个地方本就隐蔽,再加上都这个时辰了,更是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昭月的心跳如擂鼓般不止,她呼出一口清气,在心内不断为自己加油打气,刚迈出一步,忽然身旁一阵凛冽的类似于薄荷的香气扑面而来,凉凉的打在脸侧,接着一张大手就紧紧覆上自己的唇,将昭月猛拽到一旁的墙边。
昭月的灯笼砰一下散在地上,惊扬起地上的小碎屑。
昭月呜呜……你……是谁
昭月不断用双手扒拉着那张大手,神色惊恐,语气慌张道。
那张大手的手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昭月不禁呆愣住,随即头顶落下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犹如潺潺清泉淌过心间,朗润春风拂过面颊。
进忠是我,你别害怕
随即那张覆唇的手应言松开
面前人生了一双分外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好似凝聚了无尽春色绵绵,琥珀似的双瞳氤氲上一点笑意,仿佛桃花水色荡漾开层层涟漪,波光粼粼,而那双眼流转在夜色中,明亮到近乎逼人。
昭月进……进忠?!
昭月语气里带上些许不可置信,她没料到。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居然能碰上进忠,进忠如今在御膳房当差,是那儿的管事太监,最是脱不开身,而进忠冒险来见自己,想必是顶了很大的压力。
进忠嘘,你小声些,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进忠眸光晶亮,满含笑意的望着昭月。
昭月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染上一些绯红,小声嗫嚅道
昭月什么呀?
还不等昭月说完,进忠便迫不及待的将另一只手从背后绕出来,动作间带起一阵香气袅袅,扑鼻而来,他将一团用黄皮纸包裹着的吃食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两团白胖胖的包子。
昭月的眸底划过几分惊喜,几分惊讶。
昭月好香啊,你从哪拿来的包子?
进忠神秘一笑
进忠你猜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话落,昭月果真仔细思考了起来,她忽然一下将脸凑近进忠,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对方脸上,距离清晰到连鼻尖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拧眉道
昭月你不会是从御膳房偷偷给我拿的吧
进忠低低笑起来,将薄薄的唇轻咬在昭月耳畔,呼吸间燎烧起酥麻的痒意,嗓音低沉入耳
进忠怎么会?给你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昭月揉了揉通红的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吃惊道
昭月你几时学的厨艺?
进忠的眼里像是沉溺进无数温柔
进忠为了你学的呀
进忠你快尝一口
昭月应言尝了一口,唇齿触碰到包子皮的那一刻,那包子皮松松软软的立刻就在口里面融化了,之后是里面包的满满的馅料,有香葱,胡萝卜丝,青菜,木耳以及肥瘦相间的肉粒,一口咬下去时,葱香味以及蔬菜的香气搅着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酱香肉点点化开在舌尖,口味细腻独特,后味还带着一丝丝的回甘,令人回味无穷。
昭月一双眼睛亮了又亮,上一口还没吃完,便紧接着咬下下一口,口齿已经被美味包裹的含糊不清了
昭月好好吃……好好吃呀,进忠……没……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真是太好吃了
进忠宠溺般的摸了摸昭月一头柔顺的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温柔的替昭月擦拭去嘴角上的油渍,眼里盛着快要满溢而出的笑意
进忠你呀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你若想吃,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就是了
昭月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味道,一脸回味
昭月那可不行,你如何天天为我做,那你还当不当差了
进忠一把将昭月拥进怀里,昭月近乎贪恋的感受着他怀中温热的温度,以及独特的冷冽的薄荷香味。
进忠你放心,等那些娘娘们都安置好了,我就去寻更高的出处,然后把你从这里捞出去,等咱们赚够了银子就出宫,到时候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我到时候就可以天天给你做包子吃
昭月缓缓踮起脚,月光如水一般流淌下来,在两人身上流转出银色的光华,昭月将唇覆上进忠的唇,两瓣柔软的唇就这么紧紧贴合在一起,轻弄,翻搅
昭月只要说你放心,我便可以放一辈子的心了,我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