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洗刷过的宫殿在鸟鸣中苏醒,阳光透过云层,钻进每一户人家的窗户。
奥菲利亚起身将窗帘拉开,呼唤侍女进来为她洗漱。光线干净透彻地罩在她身上,似乎是被昨晚的雨洗掉了浓厚的颜色。洗完脸,待脸上的水珠被擦净,她看向了一旁的镜子,光滑的表面反射着一位女子窈窕的身影。她微微有些许惊讶,因为不知是不是晨光的愿意,使她看上去纯净,挺拔,柔弱的身躯却像是透露着坚毅与果断,恢复了昔日的朝气,但是她的眼眸里残留着流泪后的血丝,阴暗而混沌。
“呵呵呵,父亲说的没错。莫要在为了以前所犯的错误独自懊悔忧郁了。即使全丹麦最尊贵的王子也没有理由玩弄他人的感情。懊悔?忧郁?他也配。终于开始了。”
整理了一下金色的头发,奥菲利亚换掉了睡裙,久违地穿上了稍稍有些夸张,显得不那么成熟稳重的衣裙。羊腿袖上精细的绣工与腰封的花纹形成呼应。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飘扬的丝带与浮动的裙摆环绕在她周围。也许新的思想给予人新的动力,少女踏出房门的优雅使侍从们都为之惊叹。担忧在惊讶后接踵而至,因为自家小姐的气质中有着凛冽的寒风,身旁似伴着诡异的鼓点。
热闹非凡的一天,依照丹麦王子的要求,世界著名的戏子被请到了王宫中,由波洛纽斯接待。哈姆雷特依旧对自己获得的能力十分的怀疑。
“好大人,请你好好地安置这些演员。你可要好好地招待他们,因为他们使我们时代的缩影。您宁可死后受万人的唾骂,也不要身前受他们的奚落啊”哈姆雷特叮嘱道。这下子波洛纽斯大人应该烦了吧,毕竟出来招待客人,还需要同一位疯子交谈。
“殿下,我一定给他们应有的招待。”
“那还不够,还要好一些,按应有的招待,他们谁也要挨一顿打, 按你的气派来招待他们吧。他们越是不配,越显得你功德无量。带走吧。”哈姆雷特一边刺激着波洛纽斯,一边期望能听见他内心的想法。 “呵呵,这疯殿下还真是一日都不肯消停。刚刚折磨完我那可爱的奥菲利亚,转头就找戏子消遣,看来即使是疯了也改不了他那轻浮的本性。” 波洛纽斯不屑的声音在哈姆雷特的脑袋里清晰地浮现。对于早有预备的结果,他想到了那鬼魂初次见面时所说的洞察人心,分辨善恶。可究竟怎样才算善,怎样才算恶?自己若是杀了人,便也沦落到与现任国王一样的地步了。优柔寡断,心思摇摆不定,是啊,父亲的评价是如此的真实。他既然知道,又何苦为难人,把重担背负在稚嫩的肩膀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甩了甩头,哈姆雷特不打算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思考。戏子也到了,事已至此,若还在犹豫什么,便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想到什么,他凑到伶人跟前,小声嘱咐了两句,又找到了霍瑞修,暗暗地吩咐周遭的事宜。伶人候场,话剧要开始了。
科洛的斯缓缓走入会场,厚重且做工精良的皮毛里镶嵌着宝石,王冠在他的头顶上折射着光辉,浑然一个华丽而臃肿的贵族。紧接裙带犹如一阵轻薄明亮的雾,裹挟着星尘,伴着玫瑰与山茶花的香味。王后和奥菲利亚的身后,波洛纽斯恭恭敬敬地走着,细微稳重,小心谨慎。
“你过的好嘛,哈姆雷特?”科洛的斯摆摆手示意。
“挺有味,我顿顿都吃壁虎啊,我吃空气喝空话,可不能这样喂鸭子。”装疯有那么几天了,哈姆雷特逐渐熟练起来。
“你答非所问呐,哈姆雷特,这些话跟我不相干。”科洛的斯皱了皱眉头。哈姆雷特听见了他的想法:“嚯,这么一看都不知道是真疯了还是装的。但是他如此精确地避开了我所设的圈套,可不象是真疯了。”
见疯的有些刻意而为,哈姆雷特第一次对自己有这样诡异的能力感到庆幸——要不然就露馅了。他赶忙将目标对准波洛的斯,至少这位自认聪明的大臣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表演。
“像你这头大公牛居然会被人给杀了,啊~”他擅自表演着,目光却突然与奥菲利亚对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礼貌性的微笑下面是戒备与疏离。想到那日在走廊的对话,哈姆雷特不由得心头一紧。
“你快过来,哈姆雷特,挨我坐。”王后招呼着摆动她温润如玉的手。
“不,母亲,这东西更吸引人。”哈姆雷特向奥菲利亚投去微笑,依旧希望看见那熟悉的脸庞,然而奥菲利亚连头都没有抬,而是朝王后行礼后默默走到了波洛的斯身边。
“小姐,让我躺你腿上嘛?”
“不,殿下。”
“我是说把头枕你腿上。”
“尊贵的哈姆雷特殿下,您既然与我毫无干系,请不要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躺在姑娘的腿上这想法也不坏啊?”
“殿下还是与以往一样呢。我依稀记得您说过您是多么洁身自好,那尽力的模样使我自惭形秽。如今无人挡您的道路,您反倒主动找起障碍来。”
“噢,亲爱的奥菲利亚,所有教义在诚挚的情感下都是过眼云烟。”
“但愿真的如此。您前几天还如此沉重,一碰就碎,怎生今日的喜悦像棉花一般,塞满了您的心。”
台上的伶人朝观众席鞠了一躬:“我们今晚上演悲剧,向各位把恭敬一鞠,请宽宏大量看到结局。”
“这算是开场白啊,还是算诗啊?”哈姆雷特试图从新挑起话题。
“真短,殿下。”奥菲利亚手提裙摆微微欠身,转而准备离开。
如此迫切地起身再一次提醒了他。哈姆雷特自己内心突然也不是很舒服。“是啊。真短,女人的爱情更是如此。”
“呵,好殿下,您真是尖刻呀。没想到昔日得体的举止与谈话间的礼仪居然也会被欢愉挤出您那智慧的脑袋。 ”
“受伤么?那你得先叫声疼才不怕我刺。”
“轻浮人的言语,即使是千万句也造成不了哪怕一点点伤害。妄想在背叛后蒙混过关,却如此随意。噢,天哪,殿下,您的双眸被什么遮蔽了?愿上帝怜悯您,使您清醒,可怜的王子。”说罢,奥菲利亚轻巧地移到了波洛纽斯身边,眼神里有着与她父亲一样的不屑。
哈姆雷特迟疑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可戏剧开始了,他只能专注于他的棋局,不留痕迹地观察着他的目标。欸……看来直到事情结束之前,这误会都没法解开了。确实,任谁看现在他都是疯子。
国王十分愉悦地坐在天鹅绒包裹的座椅上,偶尔和王后小声交流,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极其恩爱。但这样和平的假象在伶人把特意安排的台词说出后被打破了。科洛的斯的身体莫名地僵直起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他身边的王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再亲昵得挽住国王的手臂。两人的坐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是所有贵族的典范,因为它们优雅得十分不真实。
“噢,亲爱的,我的头似乎不太舒服。”科洛的斯对王后说到。
“愿上帝保佑您,快去休息吧。”王后回答道,伸手想要轻拍科洛的斯的后背,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她明暗交错的脸蛋上挂着温婉的笑容,眉头却若向眉心靠去,眼神躲闪。
哈姆雷特在心里冷笑一声:哼,果然吧,您再怎么藏,纸也是包不住火的。叔叔啊,您在行动前,可曾思考过?且慢,让我读一读你的心罢。王子集中了精神,仿佛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穿透另一个肉体,到达了一个漆黑无比的原野,呼啸的风中偶尔有寒星闪烁,那是他叔父。“哈哈哈,这件事情终究是败露了?也是,我本来就该想到,事实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可是事实又是什么呢?我杀了我的兄弟,娶了兄弟的妻。兄弟?呵呵呵呵……兄弟?又有多少人知道我那好兄弟的真面目呢?我在履行身为丹麦皇室后裔的职责,同时又犯了罪。啊,但愿有一天,没有人需要隐藏。”
无耻啊,无耻啊,丹麦皇室后裔的职责?什么样的职责会教导人去娶自己的嫂嫂?这是什么,内疚悔恨又带着无奈和自我肯定?好似他有什么苦衷似的。能把自己的兽欲装点得如此高尚,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等着吧,等着吧。哈姆雷特将灵魂从原野里抽离,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嗤笑。
奥菲利亚的余光向哈姆雷特撇去。她刚才感受到了,那是一阵风,不存在于世间的风。
伶人下场了。
科洛的斯起身向门口走去,宽大的衣服后摆把椅子带向地面。侍从慌忙扶起椅子行礼,他那和善亲民的君主却并没有留意到,也不屑留意这种事情。有多少国王登基时会为了人民的福祉操心,赏赐他的人民他那如恩典般的注意力呢?毕竟,位高权重的人们总有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烦恼。
坐在旁边的哈姆雷特目光微闪,头发的影子在微弱的烛光下摇曳不定。
话剧结束了,哈姆雷特转身试图在与奥菲利亚搭话,却发现奥菲利亚已经在门口静静等候王后,与哈姆雷特交汇的目光里带着讥讽,但又有些许忧伤。哈姆雷特再次听见了少女幽怨愤怒的心声:“天哪,他还真是厚脸皮,说了那样的话还想着再次和我搭上话。呵,真可笑呀,以往的我还幻想着在他身边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现在看来他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骄傲,试图使被他冒犯的女人重新像蝴蝶一般带着满心的欢喜崇拜围着他转。曾经耀眼的太阳,现在不过是碍眼的光线罢。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的计划。”
哈姆雷特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无从下口。计划,什么计划?哈姆雷特并没有留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更重要?是于他而言还是于他父亲而言?或是对于整个宫殿,整个丹麦?有些许迷茫的哈姆雷特被自己为国王设下的圈套督促着。再不想好下一步,他和霍瑞修精心布下的网就逮不住泥鳅了。
“殿下,请允许我说一句话。”波洛纽斯从哈姆雷特身后出来。
“好啊,您尽管说吧”
“王后殿下,您的母亲,她心里非常难过,派我来找殿下。”
“哦哦,真的?欢迎的很呐,我身为她的儿子。”
“不殿下,您这种礼貌用的不恰当。求您与我好好搭话,我好传达娘娘的懿旨。”
“行吧,啊哈,不行,嚯嚯,也不是不行,等等,别说了,我……哦天哪,您快说吧,我的脑子突然清醒,也不知什么时候又犯糊涂,快快快。”
“王后殿下想在您就寝前到她房间谈谈。”
“吼吼吼,谈什么呢?我会去的,就谈……快看,天边的云像骆驼一般。明明周围都是水,却被夕阳染的跟在沙漠里着火似的,可怜的骆驼,它差不差最后一根稻草呀。我说,波洛纽斯,用礼炮把草发射上去吧。”
“我去禀报王后殿下。”波洛纽斯耸了耸肩,转身消失。偌大的皇宫安静到哈姆雷特生出了这个世界只有他的错觉。他到底该怎样对待母亲呢?她到底是慈母,叛徒,还是可怜的人?尽管狠了心,我也绝不伤害母亲,这是父亲的嘱托。
奥菲利亚目送着这几位各怀心事的人,优雅轻巧地返回自己的住所。啧,真是麻烦,奥菲利亚想着,好在疯一个就少一个担心事。但愿他一直疯下去,将扰乱人心的机会拱手让给我。不过,王子会有那么简单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得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