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饱含着眷恋的,无措的,带着懊悔的小心翼翼,欲语还休,最后却归于无言。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塌上人的眼中。
她该是无虑无虑的,便是不想做九天翱翔的凤,亦有乔木撑起她这棵女萝。
蓐收愣怔许久,与她四目相对,生平第一次,良久无言,心中却有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不是自己那个,隔三差五便会闯祸的小表妹。
他很快又把这个连海棠的喜极而涕置若罔闻,一直到静安妃与皓翎王,一前一后来到含章宫,这才回过神来。
她被父母抱在怀中,面对皓翎王一连串的发问,只是摇头,眼圈红着,像一只小兔子。
蓐收听到医师说阿念已经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拱手,便无声退下。此时此刻,一家三口不应被打扰,若想解开她的心结,还要另找时机。
在退出大殿的余光中瞥见,靠在静安妃怀中的阿念,伸手握住了那枝红梅。蓐收动作一顿,生平第一次有些讨厌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而后慢慢转身,背手走出阿念的寝宫。
屋檐下,他负手而立,看着含章宫院中红梅,目光不带一丝情感,依旧是那副无波神情,是阿念从未见过的沉思之色。
他之余阿念面前,一向是鲜活的,甚至是有点讨人厌的,不如玱玹那般稳重细心,能轻言慢语哄着她,捧着她,也不如其他人一般,对阿念敬而远之,或是极尽谄媚,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实际每每数落她,眉梢眼眸,都带着笑意。
过了几日,阿念身体渐渐好转,她一向是闲不住是性子,窝在含章殿小半个月,也已经是难为了她。静安妃不准她出门,她每日在塌上躺着,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软了,一碗碗的汤药喝的人舌根都是苦的,她推脱着不肯喝,眼珠一转,立刻计上心来,佯装生气的拍了拍桌面,金簪流苏晃动,十分灵巧。
“蓐收那个家伙,当着本王姬的面骂我小混蛋,还把不把本王姬放在眼里了!快把他给我绑过来。”
海棠哪里看不出来她的虚张声势,蹲在桌前,放下托盘,端出蜜饯来,一一摆好,抿唇偷笑。
“蓐收大人这几日忙得很,殿下每日脉案用药,他都是一一过问过的,又要兼顾朝政,想必现下是抽不开身,不然,不会不来看王姬的。殿下还是早喝了药,不然,蓐收大人又要念叨。”
阿念气鼓鼓喝了药,药碗放到桌子上发出轻响,一手撑在桌子上,嘴上仍旧不饶人
“梅花都落了,他也不知道来给本王姬换,真是岂有……”
“王姬殿下,梅花树就在你的院子,你自己不推开窗,却是怨得了谁?”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少年一身白衣,推门而入,手上一枝红梅,格外鲜艳。他逆光而入,乍破天光,眉梢间仍旧含着笑意,又亲手讲那一枝红梅,放到手边,而后后退了两步,保持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下一秒,却被人握住了袖口,只轻轻一下,若是粗心者,只恐忽略这一点力气。
可眼前人是蓐收,纵观全局,观事入微的蓐收。他垂眼去看,却见刚才那个气呼呼的王姬殿下的指尖仍旧勾着自己袖口。
新人旧影两相重叠,若是阿念没有魂赴高辛王后的身边,那便要在若干年后,她坐在梳妆镜前,也会如此刻一般,握住蓐收的袖子,抬脸去看他,目光带着一些疲倦。
“你往后,无事之时,可能多来看我?”
“你往后,无事之时,可能多来看我?”
蓐收心中疑惑,面上不动神色,他隔着袖口,握住了阿念的手腕,半蹲在她身旁看她,对上小姑娘的视线。
“阿念,到底发生何事?”
阿念只顾着摇头,下一秒眼中泪珠却落下来,她总是爱哭的,小时候被人议论身世,因为说话说的晚被人背后议论便哭,课业太难了也哭,为玱玹流的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这么多年,仅有几次,也被蓐收气哭过。
眼泪多的,真不应叫阿念,叫阿湘倒更合适,湘江水的湘,湘妃竹的湘。
他抬手,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又觉得有些越界,手停下半空,转而想去喊海棠,刚刚转头,手上却贴上温热细腻的触感,平日里一向娇惯的小王姬,略微倾身,脸颊蹭上他的指尖,像是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的猫。
阿念一向嘴硬惯了,便是此刻,也是端着,不肯开口,却是偏脸,让人为自己擦去眼角泪珠。
蓐收便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珠,看着人发红的眼睛,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
“阿念,你实在不适合藏心事。”
阿念心中念着他的名字,每念一句,心便痛一分,又觉得自己比那个高辛王后要幸运,至少自己跟在她身边时,那时的蓐收,只低声回答了一个好,没有替她擦眼泪,更没有看他,视线只落到地上,是带着君臣有别的亲昵与私心。
她一向是不管不顾的,此刻不知是魂魄刚归于本体,七魂不稳,还是看着高辛王后日复一日的消沉,变得怕了,竟然格外贪图这一段温暖,整个人靠在人怀里,抬手搂住他腰,耳朵贴着人胸膛。
这样的姿势着实有些吃力,蓐收却是一言未发,直起身子,让她抱的更舒服些,一下一下拍着怀中姑娘的肩膀,下巴抵着她头顶。
海棠言这几日阿念并无异常,对着父母撒娇,面上也经常带着笑。蓐收本以为那一眼,不过是沉睡四十年的害怕与无措,刚刚放下心,如今却明白,皓翎的小王姬,已经学会藏着心事。
她不说,他便也不再问。耳边是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你不许摘我含章宫的梅花了,摘秃了怎么办!你去,去别的地方摘。”
阿念抬头看他,眼睛还是红的,偏偏是个别扭性子,一句话堵的人心梗。
蓐收抬手,略微蜷了手指,食指指节敲上人额角。
“小没良心的,你去看你的梅花树,可少了一枝。”
因着阿念爱梅,阖宫上下多是栽了梅树,路两旁皆是白梅,不过为了景致,有些地方仍就栽了几棵红梅树,只是种的极少。蓐收自政殿处理完政务,特地绕道锦鲤池旁,摘了那一枝红梅。只因白梅虽好,阿念醒来却是看起来有些多思,容易牵动心神,红梅鲜艳,却可给含章宫多一抹亮色。
可怜蓐收大人,一南一北,竟也生生能把这一段路走成顺路。更莫提将梅枝护在袖中,一朵花瓣也未曾吹落。
海棠端着点心,刚要走进来,见此情此景,犹豫一瞬,迈进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殿中香烟袅袅,只余二人。蓐收只觉得身前衣服都有些湿了,泛着凉意,低头去看,小王姬不知何时,又落下泪来。
“阿念。”
他启唇唤她,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为她擦着眼泪。
“知道你许久没见我,甚是想念,也不必真的泪洒湘江吧。”
“你说什么呢!”
阿念坐直身子 瞪大眼睛看他,一双眼睛仍旧水汪汪的,眼神如鹿,而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蓐收,你知道所有人都不如你的地方是什么吗?”
蓐收自然知道她吐不出什么好话,仍旧笑着看她,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是什么?”
“没你脸大!”
这回对了,还是那个小王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