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的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我半靠半躺在辉煌宫殿刻满凤纹的金色台阶上,望着龙椅后的彩窗,阳光被敲碎,洒了一地,一片片在地上变幻着色彩,镶着彩钻的圣杯斟满清酒,被我一饮而尽。
大概是十六岁我杀了父亲那年?
不对,还要更早,十三岁——七岁——
是五岁。
同龄的孩子有了权利意识。
母亲原本是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皇女,却因突然的变故,有了我,一切都毁了。
生而为草民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高处领略山川壮阔,波澜汹涌后,一夜跌下神坛,再爬不起。
母亲受千夫所指,沦为皇室的笑柄,成为草民们的饭后闲谈。
一向高贵自持的皇女疯了。
她开始把自己封在皇女府,不再出门,也不在社交,她总是哭,总是哭,眼中像藏着一汪永不枯竭的泉水。
我知道母亲很爱我,很爱很爱,所以她将我生下来,抚养长大,她常抱着我说着爱我,仿佛我是她世界中仅剩的温暖,是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更多的是母亲将价值连城的鎏金茶杯砸到我头上,温热的液体顺着我低下头的鼻梁淌下来,挂着流苏的银簪刺穿我的手掌,我被按着跪在地上,母亲手握佩剑,利刃对准我的脊背。
“对不起……”事后她蹲在地上紧紧抱着我,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怕我离开,“我爱你,我爱你,对不起……”
但我未曾怨恨过母亲,经过我身上的伤从未痊愈。
我知道母亲爱我,这就够了。
自我记事开始,皇女府便是冷冷清清的了,我听过过路人的叹惋,母亲含糊不清的叙述,说书人抑扬顿挫的故事,从中拼凑出昔日的繁华。
橙黄色的水晶灯摇曳,大厅宽敞明亮,皇室乐队在舞台上演奏着圆舞曲达,达官权贵身着华丽的礼服在大厅中起舞,皇女手持香槟立于阶梯之上,晚礼服缀满了各式的碎钻,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细的光,那是权力最顶尖的象征。过往权势争先向她敬酒,她回以得体的微笑。
而我常一人站在大厅正中央,头顶水晶灯已沾满了蛛网,昔日繁华不再,大厅冷清凛然,颇有春去秋来,人去楼空之感。
权利啊,真是个怪东西。
我见过权势们追随权力而行,见过平民们对权力充满怨恨,可当权力置于眼前时,平民却又笑着将它收入囊中。
权利是潘多拉的魔盒。
同龄人意识到人与人阶级间的不同,学着大人的模样捧高踩低,我被压制在无形的权力下,任六七岁的皇家孩子欺辱,连他们的狗都能来踩一脚。
我被笼在他们的影子下,抬起头看不见天上的太阳。
会有人和我一样见不到光吗?
会有人身上背着比我更多的疤吗?
会有人在恐惧与苦痛中早早失去了生命吗?
我身处阴暗的角落,却也为他人扼腕叹息垂泪。
观念的种子在这时种下,潜滋暗长。
我要这世间再无苦痛与决裂。
我要创造一个平等的社会。
你听过一滴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吗?
很小,很不起眼。
那倾盆大雨呢?
哗啦啦的雨声盖过世间的一切,淹没所有的声音。
你见过火苗吗?
一跳一跳燃烧着的脆弱同心脏一般跃动的星星之火。
那燎原之火呢?
当火苗掉落在草原上后,任凭你怎样努力也休想扑灭,风推着火焰咆哮怒吼,毁灭周遭的事物,任何都将化为灰烬。
火是扑不灭的。
我幼时曾在图书馆中读书。
有污点的孩子不允许在上学,我在公开图书馆中看着史书。
我记忆力一向不错。
历史上那些人民起义我一一记得清楚。
我离开这里六年。
在人群中藏了四年。
我等到了天灾,等到这世间终于大乱,于是我隐于民众中发出呐喊:
“罪恶皇权,还我平等!”
当权力近在眼前时,谁能抗拒伸出手呢?
这些伸出的手,在无形中成了我的刀。
“还我平等!还我平等!还我平等!!!”
民众们义愤填膺,呐喊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沉睡中被唤醒的猛兽。
“那些皇族一定是干了伤天害理不敢告诉老百姓的事情,才引得上天如此震怒!”
“皇权是充满罪恶与肮脏的!”
“我们要推翻当权,创造一个新的社会,人人平等,不再有饥饿!”
我的话是火星,丢在草原中引起轩然大火。
大批的民众跟随我,各地的起义回应我,全国此起彼伏反抗的声音震耳欲聋。
火是难灭的,军队压制不住人民的躁动,尊贵的皇族在统治了数百年后于人民的怒火中覆灭。
人们笑称着革命举起红旗,玫瑰被踩在脚下支离破碎,他们将我举起,推上神坛,为我加冕而后大声喝彩,为人民的新生而欢呼。
我安然端坐于龙椅之上,短短两个月以强硬手段稳住朝廷,天上天下无一人敢有闲言碎语。
然后我颁布新令,收归所有土地再平均分配,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块不小的地,生产资料平均分配,所有人都不会挨饿。
有曾经的皇族探头出来,悲苦失去的王府,痛斥我虚无的幻想,被视为异端铲除。
人人平等,人人富有,人人幸福,没有差异,没有对比,没有嫉妒与憎恶,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自然便没有纷争与抢夺,压迫与剥削,于是和平美好的社会便产生了。
也有人反抗,反抗理所应当合乎情理的变革,反抗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趋势,那是不和谐的英语,是人群中的异类,是所有眼睛的聚焦点,他们妄图让社会退回黑暗腐朽的时代,妄图破坏和平美好的社会。
但是都被我杀了。
暗杀,诬告,游街,处刑,意外身亡,伪装自杀,总之就是消失了。
我的平等的社会,
不应该被这样的邪恶污染。
社会是平等和平其乐融融的社会,一片美好安详之景,反对的声音少了,只不过行人面上都略带些仓惶与迷茫。
没关系,这或许是保持美好社会所必要的牺牲。
……我睁开了眼睛。
反抗的声音少了,但野火是灭不尽的。
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地下党组织逐渐扩大,直到明处的群众也受到了影响。
他们抬起头,一个,两个,千百双眼睛看向我。
他们问:最近失踪的人去了哪儿?
他们问:凭什么你有不平等于我们的生杀之权?
我回答:这是维持平等社会的工具,需要有人用此权利维持秩序。
可惜他们不听。
我出手压下那些烦人的噪音,杀了他们很血腥,尤其是千百个人倒在血泊之中。幸存者在地上跳跃涌动,嘶哑尖叫,吵闹震碎耳膜。
“凭什么你拥有捂住别人嘴巴的权利?!!”
“你的手中沾满罪恶的血液,你才是罪恶的皇权!!!”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我,质疑我。
社会乱了起来。
然后我猛然发现,因为生产资料平均分配,劳动者积极性并不大,生产出的物资不足以供给整个国家。
民众们开始普遍挨饿,开始无法保证温饱,开始有了怨言。
前朝余孽从阴暗里爬出来,像曾经我喊的那样大叫:“陛下是妖女,是天下的祸害!”
“她废除皇族统治,变革祖宗制度,致使天下大乱!若引得天公愤怒,则将生灵涂炭呐!”
民众躁动了。
上奏,游行,示威,跪在行宫之前,正义,憎恶,空前团结,革命的旗帜高高举起。
最终起义。
我的皇宫比前朝更易攻破,为了“人人平等”,我没有设立大规模的军队。野火烧入了京城,起义军打进了宫里。
我倚在雕镂火凤的金色台阶上,繁重的衣摆瀑布一般垂挂下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下来,衣摆上的细钻也闪着细细的光,我半眯着眼望向台阶下的太监,手持圣杯慢悠悠地晃。
“为何跪着?”我开口,太监一顿,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手中那杯酒险些洒了。
“陛……陛下……宫外的起义军首领,让小的给您送酒……”
我看向那杯清澈见底的酒,了然,那首领是要我饮毒酒自尽。我笑了,拂手轻启红唇:“朕一向提倡人人平等,你若跪着才是对朕的大不敬,平身吧。”
太监惊恐的抬头,到底是迫于我的威压,强忍着恐惧上了台阶,他走到我跟前时,我反手覆了他手中的酒杯,毒酒洒了一地,他仓皇跪下,却被我掐住下巴凑了近。
“你说,朕的社会,是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吗?”
“是……是!”
我半掩着面大笑起来,宫中回荡着我略带疯癫的笑声,我笑得背弯了,腰酸了,眼角也泌出泪来了,半晌,我起身,慢的好似身子有千斤重。
“你退下吧,跟门外那个杂种说,想要皇权便进宫,亲手杀了朕。”
许是出自皇族刻在骨子里的傲气,我不屑一杯毒酒便结束了我波澜壮阔的一生,不屑人们为我冠上“试图逆天改命的妖女君主失败后服毒自尽”的名。他们以为他们胜券在握,可我偏不让他们顺利登基,想要皇权,势必要沾满上任君主的鲜血。
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带着乒乒乓乓金属相碰的声音和呛人的血腥味,是在雾中缓缓现身的死神,冰冷的刀刃抵上我的脖颈,我毫不畏惧,抬头斜眼睨着对方。
生命的最后一刻,一段埋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复苏。
金发的小女孩坐在软软的沙发上小心翼翼的翻阅着手上的崭新的书本,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充斥着安静宁和的氛围,大概是为数不多温暖的时光了。
“上位者利用权力去支配下位者,以他们的意志去驱使被支配者的行动。”
“横暴权利,是冲突过程的延续,休战状态中的临时平衡,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必需手段,是压迫性质的。”
“握有这种权利的,都是统治者的工具。”
“嗯……阿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被称作阿父的男子坐在女孩旁边摸了摸她的头:“晴川这么喜欢看书啊?一回家就在看。”
“因为以前在母皇那边,我血统不纯,不能上学,所以我获取知识的途径只有看书。”金发小女孩举起了手中的书看向了男子。
男子点了点头,半垂的眼中是一贯的心疼与怜惜。
“来,让阿父看看——这里的意思大概就是,存在上下阶级,并且上级根据自己的意志运用权力支配下级的,其中使用的权利叫做横暴权利,有这种权利存在,社会就处于一种不平衡状态。”
“啊……好繁琐啊,还是听不懂。”
“听不懂么,没关系,长大了就懂了,这本书也不适合你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看。”阿父笑道,“读书并不急于一时。”
厨房里传来阿母爽朗的声音:“川啊,晚饭做好了——洗洗手过来吃饭啦。我做了你最爱的番茄牛肉烩根哦!”
“好!来啦!”女孩脸上扬起笑容,回头去牵阿父的手,“走吧走吧,吃饭啦,晚过去的话,阿母可是要生气的!”
猫妖历2337年,农民起义爆发,起义将领悠晴川一路北上,势力逐渐强大。
猫妖历2341年,悠晴川称帝,史称“余辉女皇”,国号为大和平朝。改猫妖历为和平历,颁布新规,变革涉及农业,工业,手工业等多方面领域,涉及方面广泛,但措施不切实际,使社会矛盾更加激化,为之后大和平王朝覆灭埋下隐患。
和平历0006年,社会矛盾空前尖锐,余晖女王皇统治末年,国家出现严重的旱灾和蝗灾,赤地千里,物资分配系统崩溃,农民起义终于爆发,0007年初,大和平王朝覆灭,余晖女皇于宫中被起义将领斩首。
大和平王朝崇尚绝对平均主义,过于理想化,忽略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一味追求平等,最终短短七年便覆灭。而统治者颁布的“和平法规”用“绝对和平”掩盖了余辉女皇君主专制统治的罪恶实质,余辉女皇将和平平等的个人意志强加于封建社会上,所使用的权利实质仍为横暴权利,致使社会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