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商队出发那日，一早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满天黑云气势汹汹，似要吞噬天空，压的人喘不过气。雨如针芒坠落，水汽聚成了白雾，如一层面纱蒙在人们的心头。
哗啦啦的雨滴顺着屋檐不断滴落，所有人都身披雨衣，将一箱箱的货物搬上了马车。
宋书书与钱雅琴等在屋檐下，林尔则还在房中酣睡。
“这雨下的太大了。”
宋书书伸出手，停在半空几秒后，手里便积满了水。
她听着嘈杂的雨声，心中生起一丝不安来。
“但愿不会耽误了行程。”
钱雅琴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纱裙，腰间的腰带镶了几颗绿宝石，将她的腰肢显得更是婀娜多姿，外头披着红色的外袍，衬得脸蛋十分粉嫩。
“那委托人不与你们一起吗？”
宋书书见队伍里并无陌生人。
钱雅琴：“他在城门外等我们汇合。”
宋书书点头。
钱河顶着大雨，走到两人跟前，裹挟着湿气，脸上挂满了水珠。
“少主，可以启程了。”
钱雅琴点头，“我马上来。”
钱河知道钱雅琴是要与宋书书告别，没有打扰两人，转头去查看货物是否装的得当。
钱雅琴握住宋书书的手，细细叮嘱道，“悠悠，每座城里都有钱家的宅邸，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去找钱府的管家。”
“莫要像前几日那样勉强自己。”
见钱雅琴还记得王德金的事情，宋书书乖乖点头。
她不想让钱雅琴担心自己。
“我知道了。”
钱雅琴装作怀疑的模样，伸手戳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怎么可能。”
宋书书捂着被戳的地方，无奈反驳。
钱雅琴捂嘴笑了几声，虽然戴着面纱，但她的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舍。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但是怕你嫌我啰嗦。”钱雅琴凑到宋书书耳边，压低了音量，“你的灵力是暗系，这是大陆上少有的属性。如非必要，莫要在他人面前使用。”
自古以来，人们将黑暗与邪恶捆绑在一起，再加上暗系灵根具有独一无二的吞噬能力，许多人都厌恶着暗系灵术师。
不是所有人都像钱雅琴他们能坦然接受宋书书，何况宋书书不过十二岁，很容易被人盯上。
宋书书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不觉得钱雅琴啰嗦，反而很感激她为自己着想。
“放心吧，雅琴姐。你何时见我过我用灵力？”
她只在钱雅琴和钱七面前使用过一次灵力，在商队时也不曾用过。
“嗯，你心中有数，那我便放心了。”
钱雅琴脸上露出一抹了然，她说着，松开了宋书书的手，也不再停留，打开雨伞，便朝着队伍中央的马车走去。
一向淡漠的宋书书的心口像是压了块大石，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拉住那道身影。
‘她不能走！’
‘不能放她走！’
宋书书耳边顿时炸开了一道急促的声音。
宋书书敏锐地扫视着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便退后数步才停了下来，抑制着内心的烦躁不安。
她无法确认，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到底是自己的不舍还是什么某种...预兆。
就在宋书书处于纠结之中时，从不远处传来呼喊声。
“小木悠！”
宋书书抬眼望去，只见跨坐在马背上的钱七正朝她挥手，脸上的笑意因雨幕而变得朦胧。
“不要哭丧着脸啊！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就你会讨小姑娘的欢心。”
“你胡说什么，我哪有！”
“可没见你对哪个姑娘那么有耐心？”
“我不是，我没有！”钱七红着脸反驳道。
人家才多大啊！我比她都大了十几岁！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见状，纷纷大笑起来。
钱雅琴掀起帘子，“好了，不要欺负钱七。”
只是她说话的语气颤抖，似乎在忍着笑。
钱河轻咳几声，提醒道，“要出发了。”
“是！”众人齐声道。
宋书书终于还是无法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离开，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祝你们一路顺风，一定要平安回来！”
众人露出短暂的惊讶。
这还是第一次见宋书书喊那么大声，她平时向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话很是稳重，不曾这般喊过。
他们回过神，脸上各个洋溢着亮眼的笑容，随后纷纷回复。
“我们当然会平安回来！”
“小木悠，再见啦！”
“快回去吧！”
“小悠悠，下次再见！”
钱河朝着宋书书点点头，总是充满懒散的脸上竟有了一抹笑意。
“出发！”
钱河一声令下，队伍开始移动，车轮在地面上滚过，浑浊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宋书书望着远去的影子，耳边的马蹄声也慢慢消失，她转身走进钱府。
她也要准备一下，离开这里了。
宋书书带着林尔坐在金盏楼的大厅里吃早饭。
桌上摆了一笼热气腾腾的小肉包，皮蛋瘦肉粥上点缀着青绿的菜叶，奶白色的豆浆香味扑鼻而来。
林尔本身长着一张令人惊艳的脸蛋，配上宋书书为他量身定做的水蓝色长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高贵优雅的气质，毛茸茸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反倒多了一丝可爱。
他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其中也有不少不怀好意与厌恶
林尔早已习以为常，但宋书书...
林尔转头看向一旁的宋书书。
她一脸认真地拿着筷子，将肉包里能挑的葱挑了出来，俨然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
“...”
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林尔沉默了。
“唔！”
宋书书将一个小肉包塞进了林尔的嘴里，“专心吃饭。”
林尔乖巧点头，垂在身后的尾巴尖开始左右扫动。
这时，宋书书身后传来一阵说话声。
“欸，老三，你听说没有？钱家居然没了！”
宋书书拿着勺子的手一顿。
“哪个钱家？”
“是那个让女人当家的商户吗？”
“没错！我在云华城听说，有人通缉钱家商队，不仅将商队杀光，还一夜之间将在本家的人尽数屠杀，连家仆都未放过。”
“真的假的？那钱家的实力比起三大家来确实弱了些，但也不至于被屠杀殆尽吧？”
最先开口的男人咂嘴，“你别不信，很多人去找天机阁买情报，都得到了钱家覆灭的消息。”
如果是天机阁确认的消息，那钱家被人屠杀的可信度是百分百。
连本家的人都杀光了，那屠杀钱家的人又怎会放过作为少主的钱雅琴。
正要说话的男人只听身后传来刺耳的摩擦声。
“草！谁...”
杀意如潮水般涌向男人，他立马收了声。
只见一个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的少女站在他身后，拎起一旁的兽人往外冲去。
“林尔，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没问题。”
林尔虽在钱家待了不足两日，可每顿都吃的很饱，又有宋书书的药剂，他恢复的还算可以。
他理解宋书书的着急，因为就算是兽人的他也感受过来自钱家人的善意。
林尔立马化为兽形，雨弄湿了他的毛发，显得他的身形更加瘦弱不堪，不过驼起宋书书还是绰绰有余。
他直接将宋书书叼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上，随后借着一旁的马棚，跳上了房顶。
宋书书伏在狼背上，一人一兽朝着城外赶去。
林尔的速度很快，躲过士兵后，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外。
大雨倾盆，路上水雾弥漫，让人看不到前头的情况。
宋书书估摸着商队出发已经一个时辰，按照他们的速度应该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了。
不一会儿，林尔突然停了下来，高昂着狼头，在空气中努力嗅着什么。
“林尔？”
宋书书从林尔身上跳了下来。
林尔沉声道，“主人，有血腥味。”
宋书书蹙眉抿唇。
按理说，雨水会将气味冲淡甚至使它消失。
除非...
宋书书深吸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除非，血腥味重到连雨水都难以掩盖。”
她的双手颤抖，暗自祈祷自己是多想了。
“走，上树。”
大路两旁的树冠茂密，可以当作掩体。万一有危险，也可以借此逃跑。
宋书书将灵力化作鞭子，直接将其甩到了粗壮的树枝上，随后借力爬上了树。
林尔的毛发太过显眼，宋书书让他变成了人形。
两人一路沿着大树前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宋书书觉得十分漫长。
终于，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宋书书动作一顿，随即加快了跳跃的速度。
四周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音。
宋书书一走出树林，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在了原地。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以来，见过最难忘的画面。
路上遍布大小不一的坑洞，表明了此前战斗激烈。
宋书书站在被毁坏的马车旁边，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马驹倒地的尸体，还有一些零碎的人类肢体。再往前，一座血淋淋的尸山出现，鲜血混杂着雨水而流成了河，几个破败的尸体不断滚落在地。
而尸山的旁边，一个身影跪坐在原地。
雨下的太大，让宋书书看不清那是谁。
宋书书颤抖着嘴唇，全身冰冷，但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尸山中正对着自己的钱七。
钱七的尸体上满是凌乱的刀伤，左手臂则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地扯断，脸上横梗了一条一指宽的伤痕，可也遮不住他死前的万分不甘。
“钱七...”宋书书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那一张张曾对宋书书绽开的笑脸都在尸山其中，身体更没有完好的地方，血肉模糊。
宋书书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看到了那个身影的脸。
钱老大...
钱河低垂着头，健壮的四肢都被砍去，所以才看起来像是跪在地上。他伤口处的皮肤发白，已经渗不出血来，而雨水在他紧闭着双眼的脸上滑落，让宋书书分不清那是雨珠还是钱河的泪。
钱雅琴呢？
宋书书焦急地寻找着，正打算扒拉尸山，只听呆站在另一旁的树荫下的林尔喊道，
“主人！”
宋书书连忙赶了过去，却被林尔挡在了身前。
“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林尔能嗅到宋书书此刻即将崩溃的情绪，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或许不该让宋书书看到这一幕。
宋书书轻轻推开林尔，拨开草丛走了进去。
一道赤裸着下身的人影扭曲地躺在血红色的外袍上，月白色的纱裙被人撕开，上面满是泥泞与手掌大的血渍，腰带不见了踪影。
钱雅琴的黑发如墨水倒在了地上，双腿间还留着不堪的印记。
宋书书瞬间腿软，跪倒在地。
不..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剧情里没有这部分啊！
不对，是自己忘了哪一部分吗？
‘啪’！
宋书书伸手，狠狠在自己脸上甩了个耳光。
“主人！”
林尔神情担忧，死死地拽住宋书书的手，生怕对方再伤害自己。
这时，两人耳边突然响起了微弱的咳嗽声。
“林...尔？”
她好像听到熟悉的声音了。
话音刚落，宋书书和林尔立马凑上前去。
宋书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住了钱雅琴的身体。
“雅琴姐...”宋书书把钱雅琴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地像是怕碰碎了对方。
她将储物戒中所有的恢复药剂都拿了出来，柔声劝道，“姐，你先把药剂喝下去。”
钱雅琴微微摇头，嘴唇苍白，脸上也毫无血色。
“没用的。”
宋书书将药剂管往钱雅琴嘴上凑，“喝下去，求你了。”
宋书书的声音满是祈求，拿着药剂的手还在颤抖。
林尔见那个温柔的大姐姐变成如此狼狈，眼眶中流下了一滴泪。
“大姐姐，把药喝下去就能好！”
钱雅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悠悠，是我没用了。”
宋书书紧闭着双唇，以往平淡的脸上尽是痛彻心扉的悲切。
钱雅琴并不是说药剂没用，而是在说自己抱了绝对的死志。
她在意的是自己不仅没能保护属下，还连家人都保不住。
如今连贞洁也一同失去，她又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不，你还能替他们报仇！”
钱雅琴艰难地抬起手，将自己的储物戒抹去标记，“如何报仇啊..”
她如同失去孩子的母狼般呜咽着声音，那双柔情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我被人下了散尽灵力的毒药，这辈子都无法再修炼，你让我如何报仇？”
宋书书哑然。
在这个世界，没有灵力就像是一只蚂蚁，谁都可以碾死，谁都可以欺凌。
钱雅琴虽然温柔，但她也自傲。
报不了仇，比杀了她还残忍。
“悠悠，我能拜托..拜托你两件事吗？”
她竭尽全力抓住了宋书书的手。
“你说。”
“我的戒指里有一个用人的脊柱做成的哨子，我希望...你能...你能替代我去找个人...”
宋书书见钱雅琴将戒指递到眼前，伸手将它接下。
“好，找谁？”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没有告诉我。只是这哨子能唤来这个人，请你告诉她，钱家辱没了使命，愧对她的恩情。”
“好我知道了，姐，你先喝药行吗？”
宋书书恳求道，她希望钱雅琴能活下去。
钱雅琴见宋书书同意以后，无力地垂下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知道宋书书是个懂得保持距离的好孩子，在商队里进退有度，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不愿意麻烦别人。
即使关系再好，钱雅琴总觉得她与大家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所以她担心淡漠的宋书书会拒绝她的请求，甚至都想好如果宋书书拒绝，她也不会勉强。
“本来是打算将委托人带到边境的，结果却遇到了一伙山贼，”钱雅琴眼神游离，“他们的修为比钱家护卫要高，领头的那人甚至比委托人和钱河加起来都要强大。”
“为了分散山贼的攻击，委托人自愿做了诱饵，将那人带离。”
“咳...”钱雅琴嘴角溢出血液来，“我想他大概也是难逃一死了吧。”
“悠悠啊..”
“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请你杀了我。”
宋书书明白面前的人已经去意已决，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低声抱怨道，“你真的很残忍。”
残忍到要我亲手结束你的生命。
钱雅琴转头，往宋书书怀中蹭了蹭，“对不起。”
宋书书从戒中拿出一粒药丸，将其慢慢放入钱雅琴嘴中。
那药丸名为安灵，能让人在梦境中安然死去。
林尔牢牢地盯着眼前的宋书书，仿佛下一秒他的主人就会破碎。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眨眼间，钱雅琴永远沉睡在了这里。
雨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宋书书将她平放在地上，把对方污浊的脸擦干净以后，便将兜帽盖住了她的头部。
林尔见宋书书安静的异常，化身成兽形，将自己的身体圈住宋书书，一言不发地护着她。
“呜。”
宋书书双手捂脸，悲痛的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自此，钱家在地衍大陆的历史长河中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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