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两块糕点最终被他送给了仍在长凳上懊悔的勇圣女。
基拉度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个两只手捏着大红帽子的帽檐、拿额头撞了半天帽子的蠢圣女呆呆愣愣地盯着他递来的盘子，磕磕绊绊地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这是勇圣女最初的蠢态，它所带来娱乐效果与纪念意义也的确足够他时常将这一段画面拉出来回忆个几遍，唯一的美中不足也只是他在那时还未曾展露出内含的毒液。
他仅仅是将餐盘放在了她身侧，表情平静。
“基拉度，第四混徒、基拉度。”轻缓的语调掩盖了他话尾中的玩味，补上了自我介绍的男人朝呆傻的圣女微微一笑、装得一派正直，“今后便多多指教了，勇圣女阁下~”
而这，是他们当晚最后的交流。
再次见面，则是在圣混二族接壤的边陲行宫之中。圣女王看上去的确很在意自己的血亲、也很舍不得两人之间的羁绊，以至于还要拉上他们这些所谓的“第二梯队”继续这源自上位者的相亲相爱。
混徒与圣女的合作在娲丝的极力倡导与也伮的半推半就中被敲定了下来，具体的体现则是两族间愈发紧密的交流事宜。于是，分明快要断交的双生族群在混徒与圣女的操持下，又开始了今天你交换一批物资、明天我借调些许人手，过几天再组织一次联合巡逻的和谐日子。
和谐得令人作呕。
这是所有参加了家家酒游戏的混徒们的一致想法，当然，里斯那个窝在族内的怪胎依旧不包括在内。但与其他人不同，基拉度早早地给自己找好了一个玩具。
恰好，与脑袋还算清明的仁圣女和智圣女不同、勇圣女那不自知的横冲直撞与脑袋简单更惹得他的同僚们厌恶，于是基拉度只需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便能顺理成章地接手这所谓的“烫手山芋”。接下来，便是一场又一场的直钩垂钓、以及同一条鱼不长记性地一次次上钩。
轻信与迟钝的好处在这时终于展现了出来，当然、能享受到这好处的只有基拉度一人，而作为这些品质的拥有者、雅娜一向都是被坑得灰头土脸却毫无疑心的那个。只能怪基拉度的脑子实在太好，他的布局看似松散、唯有他自己才能看清其中环环相扣的逻辑，每一次的计划也不乏新意、总是能在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些无法察觉的手脚，让雅娜的狼狈丰富多样的同时也不至于耽误正事。
也只有这时，基拉度才会稍稍认同一下娲丝将雅娜选作勇圣女的用心。当满身狼狈的人在他刻意为之的陷阱中顽强爬起时，那双眼眸中熊熊燃烧的勇气之火的确能够让他心感娱乐。
同时，又无比期待这烈火被浊泥扑灭的那一天……
8.
基拉度与雅娜单方面的游戏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其他的混徒们察觉到他的娱乐活动、又因为同样的恶趣味对此默不作声；久到雅娜那个缺心眼的蠢圣女终于看清了他的恶劣本质、学会了在被坑害时第一时间睁着那双燃着熊熊怒火的双眸大骂他这“黑心肠的恶混徒”；也久到另两位圣女发现了同伴主动撞上鱼钩的奇异行径、不约而同地架起还嚷嚷着“我还没找他算账”的勇圣女远离了他这摊烂泥——
——也久到了圣混两族之间的薄纸终于被戳破的那一天。第七混徒里斯与智圣女的私会成为了绝佳的借口，和平的假面被撕破的同时、战火在圣混两族之间骤然升腾。
也是从那时起，基拉度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他并不需要用什么复杂的圈套才能看到那人眼中的熊熊烈火。
他只需要往她面前一站就行了。
以往合作次数最多的两支队伍如今隔着一座高墙相对而立。雅娜站在城墙之上、咬牙切齿着吐出了他的姓名，眼中的是他看惯了的烈焰：“基、拉、度！”
“火气别这么大嘛，雅娜公主~”而他则在城墙之下，笑得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甚至还有空闲好好打量一番自己的玫瑰，“说简单点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并不契合的双生子硬生生粘了这么久，也该撕开彼此、试试独立行走的自由了~”
“这就是你们发动大战，抢占朵法拉的理由？！”
台上的人怒得气喘，台下的人却无动于衷，只耷拉着眼皮给自己换了个站姿。
他们是混徒与圣女中最早与彼此相识的人，也是这漫长年岁里合作最多的人，更是这战场上首先兵戎向对的人。只因为野心勃勃的混族需要无可挑剔的胜利作为开场，而人心惶惶的圣族需要勇往直前的太阳来点燃战意。
战争的残酷向来直白且清晰，基拉度本以为他能够在这夹杂着灰烬与叫喊的混乱中获得些许乐趣，但当他真正站了上去、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才察觉到了一个事实——他所期待的混乱不过是族内的司空见惯，而他也早已对这样低劣的乐趣感到麻木。
他的部下们仍在厮杀，而他却愈发失了兴致，直到圣洁的白光破空而来、直击他面门的那一刻。
焚火玫瑰的紫炎被他轻描淡写地投出，基拉度终是抬起了头，看到了那一团似乎与往日相比有所不同的火焰。
一时间无法判断出火焰的异样源自何处，但他已经下意识地朝着雅娜的方向笑着倾身。他隔着人潮向她做着夸大的口型，不再掩盖自己的恶意：“别急啊，我的雅娜妹子，亲爱的勇圣女阁下~”如同戏弄一般、他再次吐出了他最初对她的称呼，毫不意外地看着火焰愈发壮大、逐渐靠近了他熟悉的姿态，“将领的战场多少需要一些仪式感，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开启~”
回应他的，则是另一道更为宏大的、更为迅猛的白芒。
好吧，对方也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
基拉度装模作样地在面上遗憾地轻叹了一下，帽檐下的双瞳却因为兴奋的战意而有了细小的颤栗。
只因在那一刻，浊泥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被他觊觎已久的火焰，终于燃起了将淤泥灼烧殆尽的斗志。
9.
最初的战役，由基拉度赢下了属于混族的胜利。
然而，最后的战役，却是他们的混王带给了混族无法原谅的败北。君王被封印，族群被放逐，族人被拘禁，混族从此再无缘得见天空与日月、与他们相伴的只剩灼热的岩浆与昏暗的地壳。
哦对，还有内心中无限滋长的屈辱、怨恨与疯狂。
基拉度无所谓同族的情绪，他只遗憾未能在这场大战中未能将圣族的太阳拉入深渊。相信对方也同样遗憾着未能与他做个了解。
不过没有关系，一如战败的混族不会善罢甘休，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的战场再度延续的那一天。
或许他们之间的战斗在那时候能够迎来一个盛大的、足以配得上他们的落幕，基拉度这样想着。
他原是这样想着的。
直到六千年过去，当朵法拉在人界再度泄露踪迹、当也伮命令七混徒上至地面找寻朵法拉，数月的时间过去，他们都不曾发现圣女的行踪，反而是追寻着稚嫩的天女与朵法拉微弱到极点了的气息找到了一间人族的学校。
这时的基拉度仍旧保留着耐心，人界拥有自己的秩序、想来满脑子纯善念想的圣女也不会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做出应对。他只需要再等待上片刻，等着圣女们暴露行踪便可。
只可惜，他的耐心让他等到的、却是雅娜重伤的消息。
第二混徒砰芭在一次外出后为他们带来了顶好的消息——法苏天女的天舞包被玩偶击毁，勇圣女为了掩护天女撤退被他打至重伤，他甚至还因为她摸清了作为圣女据点的、仙乐屋的位置。
“圣女在人界的恢复速度连我们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满身肥肉的壮汉得意洋洋地笑着，面上是明晃晃的凶恶，“只要破了仙乐屋的防御，圣女就不足为惧！”
因为他的话，其他的混徒都纷纷露出了笑容，但基拉度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只是轻哧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基拉度？”枯龙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等有办法破开防御再说吧。”基拉度头也不回地给同僚们泼了一桶冷水，“雅娜或许是个蠢的，但其他圣女不是。在她们有把握与我们对上之前、圣女不会再踏出仙乐屋一步了。”
他能感受到同僚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但他早已无心在意那些琐碎。
他只知道自己内心翻腾的怒火已经足够烧毁他的理智。
所以是这样是么？！因为圣族在人界的虚弱、所以就连她们最骁勇的太阳都选择了懦弱的躲藏，是这样吧？！
混徒来到人界数月，她们、她竟然连除了圣舞场以外的地方都不敢出现。唯一一次外出竟然还是被砰芭那种货色重伤……
砰芭想来的确很得意吧？圣混大战中即使被他基拉度伏击了整整一个月、仍能率领部将把第二混徒打得人仰马翻的雅娜，如今在人界竟只需一招便败在了他的手上。
越是这样想着、基拉度便越是因为连他都不理解的原因而恼怒，在怒火即将烧至顶点时，他脑海中忽得闪过某个人影。
霎时间，升腾的火焰被莫名翻涌的毒液扑灭了大半。第四混徒的唇边绽开了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玩味笑意。
他记得，卡恰就是被那个蠢圣女的教养天女净化的吧？
基拉度停住了脚步，再度折返回同僚们身边，丝滑地重新加入了讨论：“想要对付天女还不简单～既然她们如此看重那个人族的少年，那我们就拿他来做个文章～”
来做个实验好了，想要净化第二混徒、又会需要几个天女呢？
10.
事实证明，对付第二混徒或许不需要三个天女、但一定会需要圣女在场。
然而，独自来到了现场旁观的基拉度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圣舞场上的雅娜，便转身离开。
微弱到只能堪堪维持的火焰，他连靠近的兴趣都没有。
她既然要躲，那就继续躲下去好了，现在即使他不出手，这火焰恐怕也会因为随便的一阵微风彻底熄灭。到那时候——
基拉度兀自冷笑了一声。
——到那时候，他也只会嗤笑对方的愚蠢与无能。
而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以“勇”为名的圣女在与砰芭的一战后再也不曾独自出现过。她只会和她的同伴们一起，做做小天女们或是雪中送炭又或是锦上添花的“可敬”导师。
一如当初圣混大战的末期，天族不知何时起竟成为了对抗混族的主力军，圣族反而退居二线、只为天族提供辅助的可笑场景。
属于圣混两族的恩怨交由第三族来背负，原本相对而建的舞台也不知何时移至了任谁都无法直面的侧位，正对的空档被天舞台占据，就好像应当与混族为敌的天生便是天族一样。
如今的圣女，竟连直视混徒的勇气都丧失了个彻底，只会将那三个无知的人族小孩推上舞台、继承本应由他们承担的战斗。
何其无能……何其懦弱……
从不缺乏战意却因此对战斗失去了兴致的第四混徒厌恶地想着，转而将自己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朵法拉的寻找上。
针对朵法拉的争夺暂时临近了尾声，混徒自他主动下场后便再无人员损失——当然，一如既往的，抛去里斯那个怪胎。只是这一次，对方决定的是彻底背叛混族。
当然，里斯的心路历程不关他半片花瓣的事，他只是为他们那看起来愈发无能的王拿到了完整的朵法拉，随后、在天女们堪称舍生取义一般的突袭行动中全身而退，将最后的战场甩给也伮。
同僚的全军覆没也好，圣女的神隐也罢，一切都与他无关。哦对，他们混王的再度败北也是如此。
11.
对于混族时隔六千年的再度落败，基拉度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毕竟也伮早就失败过一回，这次不过是附在自己的宠物上又输给了三个天族崽子——
——好吧，细想起来还是有些丢脸的。
但总体来说，他对他们那“伟大”的王的意见更在于对方的没事找事。例如拿他这个仅剩的混徒发泄怒火，又例如对方吃饱了撑得在他心口植入的那一张牌。
无能之人似乎大多时候都兼备了无脑的特性，因突兀植入的混舞力而改变了样貌的基拉度面无表情地想着，即使他的确在也伮将混族彻底引入混乱后过得更肆意快活了一些，但这些获得似乎并不足以让他甘愿接受蠢材在他脑袋上头的作威作福。
是时候把蠢货拉下来了。
第四混徒平静地下了决定，将用于拘束着野心的部分理智连同自己的礼帽一起丢弃在地。
然而，在盘踞的毒蛇隐于暗处伸展躯壳的时候，来自也伮的、时隔两年的又一道命令却将他再度打回了人界。为此，基拉度难得地叹了口气。
好吧，看来在也伮或者他有一方身死之前、他是得不到安宁了，但基拉度没有去死的打算，所以他只能想办法把他们的混王拖出来宰了。只可惜计划无法一蹴而就，作为“宰”的前提条件，他还需要做一段时间的衷心下属，帮着也伮找齐突破封印的材料，顺带着还要将再度现世的手舞器捞进自己手里。
而眼下，三只手舞器已有两只落入他手，最后一只也只需他再亲自走这一趟。
这样想着，基拉度从虚空中抓出一只玩偶，翻下了如王座一般高高堆起着的软垫堆，准备去迎接又一次易如反掌的胜利。
哦对，还有那位不得不与他正面碰上的故人。他们总该好好地在舞台上碰一次的，即使在这正式的会见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两次无关紧要的小小交流。
12.
事实再次证明，第四混徒所走的每一步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白费，而圣女们的单纯与轻信亦是六千年不变。
他不过是顺着智圣女的心中所求稍稍撩拨两句，号称最智慧、最果敢的两位圣女便因此分裂，落得个智、仁圣女被擒，勇圣女孤立无援的下场。
基拉度的视线扫过面前的两个舞台，为几个小天女面上难掩的慌乱与勇圣女面上的难色嗤笑一声。他站在舞台之上、发出又一轮更为强悍的音浪，但这一次，音浪席卷的方向却是侧方的圣舞场。
音浪的余波将三只天女也震下了舞台，直接遭受了攻击的雅娜更是直接摔落了舞台。
“基！拉！度！”她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伸手捂住了气血翻涌的胸口的同时用似曾相识的、充满了怒意与戒备的双眼凶狠地瞪视着他。
许久未见的火焰与对方的狼狈终于有了记忆里的几分模样，基拉度因为这相似的愉悦而微勾唇角。然而，这点愉悦还不至于让他慷慨地给予对方回应，他只是从挡在他眼前的拉缇天女手中取走了手舞器，随后转身离开。
独留一个重伤了却倔强地要求天女们率先离开、自己莫名其妙地不肯离开的雅娜守在原地，直至昏迷。
然而，事情也就是从这时起脱离了基拉度的预想。不知雅娜是在外睡那一夜时不慎磕到了脑袋、还是被他的音浪冲坏了脑子，总而言之，她开始像先前那个烦人的芙洛媞一样找寻起了他的踪迹。
他原不想去搭理这个撞坏了脑袋的傻圣女，但当他逐一复活了他的同僚们、令人烦躁的喧闹逐渐充满了器材室那狭小的空间，基拉度又觉得自己有必要前去捍卫一下他在外那弥足可贵的安宁空间。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要如雅娜所愿的那般出现在她面前。幻化成垃圾桶后蹲在街角的第四混徒冷漠地想着，看着蠢圣女在他面前走过一轮又一轮。
最终，跟着追踪舞法绕了好半天的雅娜气势汹汹地插着腰站到了垃圾桶面前。
伤势还未好全的勇圣女平复了一下呼吸，朝纹丝未动的垃圾桶抬高了下巴：“基拉度，变回来。”
基拉度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神色异常地从她身后走过，如同真正的死物一般对她的“命令”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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