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混徒与圣女之间的孽缘大概从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便已经有了雏形。
基拉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器材室内，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来了一句前情提要。
自从两年前混徒在人间战败、七混徒只剩下他一人，基拉度便多了这么一个回顾往昔的习惯。许是脑子实在转得太快，在阴谋诡计与追逐力量之外他总是会空下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这也是他最终保留下这个习惯的原因。
简而言之，回忆往昔总比回去族里对着他们那个愚蠢的王俯首称臣要好得多，只可惜过长的生命让他将最初的混生遗忘了大半、也就担任混徒之后的记忆还算清晰，否则他倒是能再多一些回忆的资本。
似乎又扯远了，基拉度将自己的思绪再度拉回。
混徒与圣女初见的契机，是圣女王娲丝向也伮递来的一封邀请函。
彼时新任混王与圣女王才刚刚坐稳自己的王座、建立起自己的舞台。也伮早一步建成了自己的班底——也就是他们七混徒，在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圣女王才终于选定了自己的三位至高圣女。也就在三圣女的就任仪式之前，娲丝向自己的血亲发出了邀请、希望也伮能够带着混徒们一起出席仪式。
那时的混族与圣族早已不复两族最初的亲昵，但作为双生的族群、他们终究还拥有着一层脆弱的联系。圣女王与混王之间的血脉相接不可避免地将这层联系又加强了些许，虽然混族的众人、尤其是混徒们都对此嗤之以鼻。
“这圣女王是真的觉得她和我们的混王陛下还能继续这家家酒的游戏么？”第三混徒乌丽，也是他同僚中唯一的女性，冷漠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在混徒集聚时发出了刻薄的评价。
基拉度记得除她以外的混徒们大都发出了赞同的嗤笑，除了里斯那个怪胎，当然，对方也是唯一一个因为身份特殊而不必出席的混徒。
“但起码，也伮大王还没打算扯下拦在当中的这层薄纸。”基拉度则双腿交叠地坐在沙发上，含笑着轻捻玫瑰，“就当是陪她们玩玩好了~”
就是要充满了虚情假意，他这副被黑水浸透了的心肝才能从中多获得些许乐趣。
2.
圣族的晚宴，一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无聊。
没有放肆的歌舞，也没有高声的欢笑。只有圣洁的宫殿和拘谨守礼的人们，在轻声的推杯换盏里交换着他们如出一辙的、纯白色的喜悦。
而被与亲妹“叙旧”去了的混王“抛下”的他们就像滴入清水中的油墨一样，格格不入、却对此浑不在意。基拉度还记得他们甚至没有为了仪式另外准备礼服，就那样穿着以往的一身漆黑堂而皇之地站到了礼厅之中。所有人只在面上蒙上一层看似和善的轻纱，朝每一个神色异样地看向他们的圣族人微笑。
“不得不说，这样还稍微有点趣味。”在其他人兴致勃勃地打算穿梭进大片纯白的时候，乌丽站在他身侧展开了羽扇、挡住下半张脸中浓浓的恶意。
那时的他在用微笑给自己身边创造出一圈真空带后便冷漠地垂下了眼，直到乌丽用指甲尖轻轻戳了他的手臂一下。
“基拉度，看台上。”乌丽的语气里多了些许的幸灾乐祸，似是被什么滑稽的场景娱乐到了一般。
于是基拉度如她所愿那般抬起了头，看清了台上某个昂首挺胸着，又不自觉拽着裙摆、在同伴们的衬托下愈发笨拙的红白色人影。
“新上任的勇圣女，名字好像叫雅娜。”乌丽体贴地为他补充了信息，下一秒又兀自乐开了花，“看上去是真的不适应如今的场景呢，她头上的又是什么？鸡冠吗？”
或许他们不应该这么刻薄地对待“盟族”新上任的圣女，毕竟在造型奇特方面、拥有卡恰与滑士厄的混徒似乎不太有这个资格发言。
基拉度难得发了发善心这样想着，面上同样被娱乐到的恶劣笑意却做不得假。
“只希望圣族的禽业发展足够为她们的勇圣女提供换洗衣物。”他带着刻薄的体贴应和了一句。
3.
当仪式的主人公们走下高台淹没在人群中，唯二在礼厅中保持矜持的两位混徒也失去了乐子。
乌丽挥了挥羽扇，双眼低垂：“又开始无聊起来了呢。”
基拉度在原地默不作声地陪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向门外。
“打算回去了？”乌丽朝他偏头。
“只是出去走走。”他记得这次宴会的范围还包括了花园，不过这个时点应该没人会去那儿呆着，“这里的圣法气息太浓郁，熏得我头疼。”
对于他的说辞，乌丽只是轻笑了一声，便随他去了。
只可惜，他原本指望着的清净之地却已经被他人占据了位置，还是一位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的人。
那个名叫雅娜的圣女就大剌剌地坐在长凳上，原本脑袋上的那顶大得可笑又插满了羽毛的红色帽子被她放在了另半边椅子上。也怪他不曾克制步伐，她察觉到了他的脚步，目光警惕地看向了他的方向。
摘下帽子后看上去倒没有之前这么蠢了。
即使被注视着，基拉度依旧不慌不乱地暗自评价了一句。第四混徒不至于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便仓皇撤退，于是他又从容地戴上虚伪的和善、往勇圣女的方向又迈了两步。
“夜安，勇圣女阁下。您方才在台上的光彩让人印象深刻~”他带着另有所指的真诚躬身行礼。
无论第四混徒那俊美的皮囊之下包裹着怎样污秽不堪的烂泥，他所展现出的矜持礼节也从不会叫人失望。只可惜，他面对的是雅娜，而那是他初次见识到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没有动作，只是像嫌弃一般自以为隐晦地撇了下嘴：“混徒，是吧？我在台上一眼就看到你们了，很显眼。”
没有回礼，没有问好，也没有礼貌的寒暄，对方丢过来的自言自语甚至连“回应”都称不上。一个粗俗的、不知礼节的无脑女人，这就是娲丝的品味？
基拉度只觉得自己挂在唇边的笑有那么一瞬僵硬了起来。
4.
在此更正：第四混徒基拉度与勇圣女雅娜之间的孽缘，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便有了雏形。
好歹在注重着自身体面的混徒大人在察觉到他面上的异常后、悄声无息地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对着已读乱回的圣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圣女阁下作为今晚的主角是不是退场得过早了一些？相信大厅里有许多人正在心心念念地寻找着您。”
只可惜脑袋只有单线程的勇圣女压根没察觉出他的报复心理，反而只是顺着他的字面意思联想了一下礼厅内的场景、发出了真情实感的一声“切”。但仍旧，不曾对着他做出回应。
很好，基拉度笑容狰狞地想着，他的稳重马上就要和面前这个女人的脑子一样叛逃而出了。
就在基拉度盘算着如何脱离这片窒息之地的时候，迟钝的主人家总算发现了自己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疏于招待的事实。
两道细眉因为纠结而拧起片刻，雅娜转而抱起了旁边的帽子放至自己膝上，朝神色异常的基拉度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既然你也来了花园，那要过来坐吗？”
基拉度：……
基拉度只觉得自己听到了脑海中理智之弦断了半截后发出的、苟延残喘般的哀鸣。
“不用了，多谢好意。”他僵硬着笑容回应。
雅娜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轻哼了一声，把帽子又重新放了回去。
基拉度低下了头，在帽檐的遮掩下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看在这家家酒还需要继续演下去的份上——
第四混徒眼中翻涌着恶意，只希望之后他们的混王陛下能为他们呈上足够匹配他们付出的盛宴，他基拉度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但当务之急，还是找个借口离开。
5.
然而，许是两人之间的沉默太过诡异，竟是沉不住气的雅娜下意识地开了口，率先喊了对面暗自思考的人一声：“喂——”
因为还未曾得知对方的姓名，她小小得卡了一下壳，但就算是她也知道、如今再去询问姓名实在不合时宜。原本想好的话题在这小小的停顿中被她忘了个精光，在人际交往中总是显得笨拙的勇圣女慌乱地寻找起其他的话题、又在脑海里冒出某个飘渺的念头时急切地将它抛诸于口：
“芙洛媞和我们提过，和圣族不同，混族的舞法经过了许多次的转变，混族和圣族渐行渐远也是因为这些转变，这是真的吗？”
在将话语的前半段脱口而出后，雅娜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眼见面前的人连整理服饰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她虽硬撑着说完了话，后半程的音量也因为心虚而一点点降了下去。
面对这样一个“好话题”，即使是基拉度也不能再伪装自己的和善，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与堪称口无遮拦的圣女对视一眼。
“……给您一句忠告，亲爱的勇圣女阁下。”他居高临下一般冷漠着开口，内心却诡异地陷入了平静，“您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去，独留一脸懊恼的雅娜坐在原地、用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额头。
6.
眼前的景色随着他的步伐而逐渐挪动，基拉度唇边却缓缓地裂出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
雅娜说的是真的么？当然是真的，无论是混舞法的变迁、还是两族渐行渐远的原因。就是因为它太过真实，才成为了两族之间不可言说的、公认的禁区。
有关最初混舞法的记载仍诚实地保留在族内，但它们早在无人记得的久远过去便被抛弃了个彻底，只因属于混舞法的起源实在太过拘谨无趣。
在千万年的演变中，混族对“人性本恶”的信仰从未有过变化，唯一改变的、是他们对自我的接纳。混族在这变迁中摆脱了对欲念的厌恶，学会了对自我之恶的理解与释放。他们一步步打开了过去付诸于身的枷锁，却因此遭受了双生族群的、自以为是的规劝。只因他们寻得的自由，在墨守成规的圣族眼中唯有“堕落”方可形容。
但没有关系，圣族的想法从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也伮大王也即将让他们摆脱最后的束缚。在这之后，才是属于混族真正的天地，如今的他们只需进行最后的等待。
只不过，他或许可以在这场暂时望不到尽头的等待中再多找些乐子。
基拉度无比冷静地想着，丝毫不打算遏制心头愈发滚烫的欲念。
他们之间本可以相安无事的，但凡她再等上那么半秒、但凡她所提及的不是两族之间这让人火大的分歧，他都会主动请辞、再将这段愚蠢的经历抛在脑后。在这之后，他们只会在浮于表面的家家酒中度过一段无聊的时光、交情再深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现在，他觉得他忍不住了。
这样一个笨拙的、莽撞的、对人毫不设防的、属于圣族的纯白色灵魂，就那么主动撞到了他的面前……如此无辜，如此无畏……
就那么轻飘飘地放过的话，他自己都要以为他基拉度是什么可敬的大善人了。
在无人关注的黑暗中，满腹恶意的毒蛇扩大了唇边的笑意。似乎有毒液顺着他唇边的弧度流淌而下，又被他再度吞吃入腹。最终，天生的恶徒重新披回了他衣冠楚楚的皮囊，在踏入光亮礼厅的前一瞬收敛起了所有的念想。
仍无所事事地呆在原处的乌丽诧异地望着去而复返的他，递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基拉度神色平静地越过她，取了两块糕点又沿着原路返回：“只是来垫垫肚子，别太紧张了，我亲爱的同僚~”
乌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挥着羽扇赶人。
基拉度轻笑了一声，如她所愿那般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