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冬（二）

两人手持着刀，在漫天的雨里打圈行走。

周冕很沉得住气，他的年少轻狂早在多年前就已消磨殆尽了。他现在只有冷静，可怕的冷静。

千池森斜斜挑起刀尖，他用的是唐横刀。千池森练刀的方式很朴素也很华丽，最危险也最快：是逆风破出来的,是砍雪砍出来的，他斩断丝绸，斩断雾气，斩断水流和倾盆大雨里某一滴特定的雨，他斩人斩鬼斩神佛。他拔刀,挥刀,入鞘。他在冷清的庭院里挥刀,在繁华的街角挥刀,在苍茫的雪山脚挥刀,在驼铃和篝火覆盖的流沙上挥刀,在发力狂奔的草原马上挥刀,在暴风雨夜里剧烈晃荡的甲板上挥刀。

速度越来越快,势头越来越猛。

但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地挥刀。就好像只要他挥得足够快，快到极致，他就可以斩断那依刀风而上的丝绸，斩断顺刀刃而下的流水, 斩断远行人的目光，斩断思念, 斩断玻璃里的细细沙流，斩断时间，斩断死亡。

斩断世间一切，斩断所有阻碍。

周晃知道他面临的是这样一把刀，所以他也有一柄来对付千池森的刀。一柄同样很快很快的刀和一柄很慢很慢的刀，而且它们是同一柄刀。

他提起他的这柄刀，雨狠烈地击在刀面上,但刀纹丝不动。

他往前，千池森后退。退后根本没能影响到千池森的气势, 从他眼里看不到退意,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像挥刀一样的技术动作，是为了留够足够的加速距离和反应时间来挥出那记致命的快刀。

他们忽疾忽徐地前进后退。

就在千池森的脚跟碰上芜舍的木门的一刹那，周冕也推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非常慢，起自左边，斜向下掠，千池森看得分明，却无法抵挡。因为这致命的距离，他可以格挡，但过长的挥刀距离会使他胸前空户大开。他可以等刀进入合适的距离,但他算不准那刀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加速。更要命的是这种慢速给了周冕的刀以无限变化的可能性。

他握紧手中刀，往后一脚踹开芜舍的木门，借力扑向周冕。

周冕的眼睛余光没有离开过那柄刀，所以在刀光乍起的那一瞬他慢吞吞的刀也陡然快起，往回一封。

千池森迎着兜头暴雨跃起，刀过头顶，低下脸的在阴郁的夜里看不清神色，但周冕知道那绝对是种冰冷坚硬的神色，像威士忌里的冰块，含久了既苦涩又麻木。他半仰起头去迎这一刀，这自上而下似乎避无可避的杀着。“铮”的一声，两柄刀带着主人汹涌的杀意狠狠撞在一起，周冕侧身一带，转腕压刀，将那过分凌历的力道轻描淡写地格开，顺势上削，落空后再度翻腕刺喉。不过眨眼间那薄利刀锋就已在千池森眼前。

千池森没有眨眼，偏过脸去险之又险地让过，欺身而上。但刀并没有在他设想中穿过耳旁，而是在一个极近的距离侧转回锋，刀锋一下就贴在他的颈侧，没刹住车的千池森一下前走几步，侧脖颈拉开一条极细的血线。

他停住了，刀往下，直至刀尖指地，形成一个毫无威胁的角度，低着头，雨水和睫影挡住目光。背依然很直，绷得像弦，但他颈侧鲜血一点点渗出伤口,混和散释在雨水里，蜿蜒下苍白的脖颈，一直一直深入至领子里的暗影中，像一个不言而喻的答案，像一句失去声音的高傲道歉。

“千池森!”周冕攥着刀的指关节已经泛白,“面对我!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我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你的！”

“忘掉你的刀法。你是谁?你用什么和我打?”千池森抬起眼来,很严肃也很强势,好像脖子上有刀的不是自己,好像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是他。他的话不带嘲讽,却字字刺痛周冕，就像无论面前的是不是天下第一风流子都与他无关。

想法前所未有地喧闹,只需要轻轻一抽刀,他的爱刀轻利的刃就会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安静……他想,安静。他知道自己在犯错,他过度贪恋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已享受太长时间了。

他不要这种冲昏头脑的情绪,他会把这些复杂的心绪都转化成恨意、掩埋进恨意、替代成恨意。恨是种极端的东西,反而能帮他将头脑冷静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暗火在凉雨的浇淋下愈燃愈烈，不可见的烟熏了他眼睛。像调“教父”鸡尾酒前点燃肉桂后在玻璃杯里弥散开的浅淡灰雾。他不动声色地舒展、呼吸,让冷雨落进怀中,然后重新握紧刀。

“你是谁?你叫周冕,但你是谁?”

“我是周冕的恨。”他一字一句道，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千池森的眼神却一点点炽热起来,“我来杀你!”

他咬着最后一字猛然起刀,想斩进他的脖颈,千池森却忽尔笑了，一直死死盯着他不敢错过一丝变化的周冕无比清晰地看到他说了两个字，下一刻,刀风狠啸,刚刚还束手就擒的伤员却已消失在原地。

好快!周晃瞳孔略缩,毫不犹豫地往前方走,转手盲接一刀,就地滚开。千池森没有收劲的刀就落在方才他立处的水坑里又拔起,划开一道雨幕的伤口,溅起水花。

两人举刀对视,一错不错。

周冕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说:很好。

但现在没有时间去理这些小把戏了。他总是像泠泠流水一样流转的眼神凝成了万年寒玉,而千池森古井无波的眼神却滚烫起来,不复冷淡。相同的杀意点亮了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某种森严古奥的东西在透过两双眼睛互相凝视自己。

这是一场只有杀戳才会欣喜的宴会,宾客是输者,赢家,还有暴雨和死亡。虽然死亡在宴会结束时才会姗姗来迟，但这并不妨碍宾客们提前开始狂欢。

他们同时动了,身后是水花、残影、刀光与金属相撞的声音。

暴雨掩去他们厮杀的身影。

再分开,千池森站在了损毁的木门外,看来伤得更重,脸上却毫无难耐的神情，周冕站在门内,单手捉刀,成一个防守的姿势。

很好。千池森微喘了口气,又说一遍。你的刀法是谁教的?

死人。周冕回答,肩上不明显地洇湿了血渍。

千池森微微一笑,再度扬起刀,但没有下一个动作，因为他身后暴起了两盏刺目的车灯，雪亮的强光从外缘朝内瞬间吞噬他的轮廓。

难以置信的震惊霎时掠过周冕心头,胜之不武暗箭难防,尽管那致盲的效果只会有一刹,但这一刹足以成为千池森挥下致命刀的那一刹。

“好!千池森,你很好!”他大笑着舞动手中的刀形成护身的刀光,只是笑声里多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那就算它是恨吧,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