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休无止。
“你知道么,有一天我在路边吃饭的时候,走来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年,衣衫褴褛。”千池森端端正正地坐着,从头到脚都端正无误,自嘲一样勾勾嘴角,“他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一顿,骂我权力的走狗,说我手上沾血无数。”
“你杀了他?”周冕在对面,不怎么得体地倚着桌,支着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我没有。我把我的车给了他……”
他忽然伸出手,像递出一把伞一样掂起酒壶,又为他斟满。
“……我还说,外面下着雨,撑把伞,别着凉了。”
“真是难得的怜悯啊。”周冕毫无温度地笑着,故意温声道,“想必那个无礼狂徒一定受了您的馈赠了吧。”
“他没有。”千池森垂着目光将杯轻轻搁下。
“他扇了我一巴掌,怒道,你以为假慈悲就可以收买我吗?我是不会跪下来感恩戴德的!”
周冕莞尔一笑,黑色眼睛顾盼间是天下一等一的风流,但千池森自顾自说着。
“然后他将桌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地冲进雨里去,踏着水花高声唱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踩着拍翩翩而去。”
千池森轻抿一口酒,放下,道:“我当时真的特别羡慕他,因为他爱笑就笑,爱唱就唱.爱扇谁的巴掌就扇谁,末了就喝别人一杯酒,扬长而去。”
他望向窗外的雨幕,终于稍稍放松。倚着那无穷无尽的雨声,他似乎又在那里看到那个狂妄少年,自由自在地高歌而去。
“羡慕?”周冕冷笑一声,眉间风华凝成霜,“你自然只看到他的自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兴许挨过数不清的打,被侮辱被践踏,连做人的基本尊严也没有,但就是因为有你这样悲春伤秋,口口声声说羡慕的人在,他和所有像他一样的人一直存在,并且永无翻身之日!”
“永无翻身之日。”千池森喃喃道,“真像黄泉恶鬼的说法,不是么?周君,你过激了。我除了羡慕他的自由,还羡慕他的无知。他并不知道坐在这里握着权力需要面临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就像小白兔一样。他确实每天需要为衣食担忧,但今天填不饱肚子,他还有明天,他可以继续带着希望生活。而像我这样的人啊,生死只能在一刹那,每一刻都是最危险的一刻,我们没有明天。”
说了一长段,他阖上双眼,道:“周君,我希望这些小白兔不用和虎狼搏斗。这只会害了它们。”
流淌的烛光在雨里反复地狠狠涂抹两人的神色,浓墨重彩,剑拔弩张。
周冕突然笑了,他懒懒地舒展腰身,拢起衣袍站了起来,往旁边拉开雅舍的木门,在突然大声的暴雨里踏出门外,拾起倚在廊内的黑伞,回眸道:
“是这一把么,千?”
“是那一把。”千池森甚至没有抬头。
周冕带笑撑开那把黑伞,跨过屋檐,步进大雨中,半转过头。
“你希望小白兔不会走上和你一样的道路?”
“嗯。”
“我听你不到,千。”周冕在雨里说,自顾自伸手去接那砸下的雨点,背对着他,突然狰狞地绝望地笑了:“你可知我本名为兔?”
千池森这次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周冕已经笑得弯下腰来喘不过气,像在笑这个幼稚到可爱的名字,像在笑终于有一个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可惜,宿命还是要小白兔走上和千一样的道路呢。让我来替你讲之后的故事吧:小白兔最终还是被虎狼掏走了心。他好难过啊,他好痛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拼命回想,想到多年久前他还欠那群人渣的无冕之王一杯烈酒,那杯多年前天下的烈酒溅在心中——哦不对他已经没有心了——溅在怀中,熊熊燃烧!”周冕在雨中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像一个小屁孩。也许应该阻止,但千池森知道他已经失去了那个资格。所以他沉默了。他的沉默是一种默许,但他清楚,就算他制止,也无法阻止周冕把他那个故事讲下去。
每个人一生总有一些时刻吧,想给别人或自已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不会允许别人打断,你誓死也要讲完。
所以千池森让他讲下去了。
“得还上那杯酒!在还上那杯酒的时候他会成为新的王,他要让那群虎狼看好了,现在谁来做主?”周冕陶醉地仰起头。
“那个人是无冕之王,但现在冕来了,他还会是王吗?”
当年的小白兔被挖出了心,所以他现在戴着太阳作皇冠回来复仇了。
周冕,就是当年的兔啊。难怪他执意要送千烈酒,一坛复一坛。
千池森张开双眼。
周冕轻轻扬手抛下那把旧黑伞,同时抛下的还有刀鞘。他在雨幕里很慢很慢地转身,像歌舞伎中女形以纸蒙眼出场时的那个优雅至极的转身,雨一下就打湿了他的发和肩,但千池森不需看就知道周冕拿刀的手一定非常稳。
周冕方才还炽热的目光已经骤冷,在那种光里淬出来的刀不用想都杀意十足。他静静地冷冷地道:
“亲爱的千君,我饮你一杯烈酒,还你百坛,现在接受你一把十年前的黑伞,我们——两清了!”
千池森在那因大声叙述而变得嘶哑的嗓音中缓缓起立,声音也变得艰涩,因为他遇见了一个故人,而这故人已成亡魂。
他也只好请出自己的刀,只好回答:
“周君,你喝烈酒一饮而尽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依然没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