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奈荷就坐在梳妆镜前,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生活方面的布置很简单。除了起居必备的床与箱柜外,就无其他。而初看令人错愕的,则占据房间的绝大部分——一整面巨大的玻璃后,是数不尽的鱼在拟造的海洋环境中游弋。鱼群如同星屑,如同漩涡,为墙面打上阴影。屋内被幽蓝的光笼罩,地板映着摇曳的水波,静谧安详。像之前做过的那场梦,在水族馆中,我和她失散。
门关上了。她转过身,看向我,不发一语。室内昏暗,看不清她的眼神。
这场对话无疑会被监视。
她的嘴角上扬,神色却没有波澜。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澈。”
化妆桌上干干净净,不久前,她只是在看着自己的倒影,也不知看了多久。
“来不及。你们知道我是谁。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替代品,也是可以盛东西的。”
“你知道了。”她似是探问,旋即又摇了摇头,“……至少可以救你。”
从萨麦尔的口中,我得知了那个寓言故事的真面目。
“是吗,哈,你要救一个罪人吗?”
一边说一边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地缩短距离,直到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
其中满是悲戚。
我没等她回答:“犯错的明明不是你,奈荷。”但却不得不背负一切,直到如此地步。
在真正的故事里,我才是故事中那个犯下错误的“王子殿下”,但或许又完完全全不是“他”。
她神情了然,摇头:“澈果然还是知道了。我以为你听了那个故事就会放弃……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犯错的不是你,你没有必要承担这一切。而和魂魄们打的赌,看来也是我赢了呢。”
“你打了什么赌?”
“我和他们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事实如我所说,他们就放过你。”
黑雾确实一直在怂恿和蛊惑我去伤害他人,我也确实破坏了些东西。不过黑雾后面莫名地消失了,没有见证到最后。
“你好好地站在这里,那应该是没问题吧。时间差不多了,澈,你该走了。”
真正的多拉多并非黄金之国。
如若历史中真有那样的国度存在,想必早就会被剥离神话的色彩,成为淘金者和盗墓人的天堂。
而将活人变成黄金的伟力,无疑也是天方夜谭。
但「黄金」,确有其物。
它并非将国家从贫困中拯救的贵金属,而是一种药物。
使伤口痊愈,让人长生不老……比纯金打造的城池更加荒谬。
为了制作它,多拉多全城的百姓被用于实验,大部分人在一场试验中死去,而一小部分人则获得了“永生”。
死去的不甘魂灵凝结成了黑雾,被多拉多的圣女封印在宝石内。而被延长了生命的人,怀着对始作俑者的愤恨,对亲友的追念,或是对王室不改的愚忠,成为了最初的那修罗团。
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主导这场惨剧的多拉多王子,并没有从「黄金」中得到什么好处,他被愤怒的民众手刃,尸体切割成几块,扔到四处去了。
不过尽管民愤滔天难以平息,但后世为了满足那些活下来的王朝遗老的小愿望,他们借着研究王子病因的由头,制作了不少克隆体。我,就是其中之一。
而奈荷主动接手,从一群人中选中我,将我带离研究所,在外漂泊许久,最后加入红锁,发生了一路上的这一切。
时隔许久,再看到她的脸时,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愤怒。
红锁中的有些实验并不好受。她告诉我,她是带着我逃跑,而我以为只要坚持下去就能保护她,以为牺牲自己也无所谓。太滑稽了。
但是,我却说:“我是不会离开的。”
她是多拉多的圣女,是获得长生之力的幸存者之一,她的职责只是传达神的旨意,引领亡魂走向归途,不是对这些沉痛的过往负责。
可惜神没有指引,她只能独自负重前行。
要让千百个纠缠到一起的魂灵再度分开,各居其所,这样宏大的仪式,需要她献祭自己。
“我曾经用最恶毒的目光审视你,诅咒你堕落。一个身为替代品的你。
“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吗?”
奈荷极度平静地说着。
我确实是暴力的血和骨造成的人。只是真相比想象得还要丑恶一些。
存在于此,受折磨,历奔波,怀疑,犹豫,愤怒,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名单里并不能删去她的名字。
“当然,绝对不可能。”
这样说着,却没收回伸出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正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但能看清她的眼睛。从未变过的,看不透却又沉静温柔的眼睛。
“走吧。时间要到了。”
我这样说着,拉住她犹疑着尚未伸出的手。掌心传来力量,是她紧紧地回握,又松开。
她语气微微颤抖,说:“我也是。我也是一样的。”
“别误会了,我没有原谅你。一点也没有。但奈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教会我的。”
暴力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从虚构的逃亡中流离,又在虚伪的暖巢偎依,我凭借着拳头,解决了大部分问题。甚至也可以解决我的愤怒。
但现在我发现,那晚从奈荷口中得知了背叛的真相后,心中涌起的或许不是这种感情。至少不是单纯的愤怒。
本该是愤怒的。该将拳头挥向她,再挥向海姆,还有兰妮,暴打我遇到的每个妄图利用和欺骗我的人。
然而我却也太清楚,这样不会解决任何问题。
因为她告诉我为人的准则与特征,告诉我遗憾和背叛,还有……保护他人的爱。
再度紧握住她的手。想着就算挣扎也不会放手,结果她只是任由我攥紧。
“这是你教会我的,奈荷。”
就算被多拉多的王子背叛,被那修罗团的人利用,她还是站在了这里。
因为她想拯救千百的愤怒魂灵,想平息永生之人的伤痛。或许还有一丝当年的自己无能为力的歉疚……或许吧。
那么,换做我,我想保护她。
这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