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梨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吼得像只愤怒的母狮子。这是高星梨头一回在他面前发脾气,樊振东吓了一跳,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无助地看着瞬间黑掉的屏幕,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又一次搞砸了,在他知道她病了以后。在同一个问题上翻了两次车,这是他在任何问题上都不会干出来的事情,但是他在高星梨这儿开了先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里昂和巴黎,比金沙萨和德班都近多了。
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除了财富自由,更多的是临危不乱的能力提升。樊振东赶紧在携程买票飞里昂,但是高星梨说的下大雨是真的,原定十二点飞的航班延误到了下午五点,樊振东当机立断退票去坐高铁。高铁下午一点发车,到里昂三点,怎么都比飞机早。小胖子拖着行李在人潮涌动的巴黎地铁站里艰难地找售票的机子,在一堆法文里面精准的找到相对熟悉一点的英文,这个能力让胖子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已经练到了熟练工的程度。
巴黎里昂火车站。樊振东仰着脖子在H1的大屏幕上对着手机上的订单挨个核对着目的地、车次、发车时间但怎么都找不到检票口。一串串法文看得他头晕眼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力好像也没这么好。法式英语听得樊振东脑子嗡嗡的,听惯了录音带和美剧的美音,他听高星梨的英音都有点费劲,他总觉得车站的小伙子在跟他讲法语,但是人家一脸真诚,他还能捡出几个熟悉的英文单词,他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好不容易听明白检票口要在开车前30分钟才出,樊小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他拉着行李,在大屏幕下的星巴克买了一杯拿铁和一个巧克力麦芬,打算先垫吧垫吧,去里昂和星梨吃午饭。
高星梨挂了电话,也让自己吓了一跳。他们已经分手了,现在的她真的没什么资格对樊振东大吼大嚷。作为朋友,人家千里迢迢跑到法国,只是记错了地方,又让人家回去,又给人说一顿,的确是有点过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委屈,替22岁的高星梨委屈,委屈她哪怕到了28岁,还是没有被用心得对待。樊振东没听清的只是她在哪儿吗?樊振东只是太忙了,忙到听不清不愿意再多问一句。她可能对樊振东挺重要,但是没有重要到她以为的位置。
好可惜啊,高星梨从办公室的窗户看着窗外的雨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她明白,她印象里的樊振东最讨厌人抓着细枝末节的小事大作文章。今天这么一闹,她栽的大树,要让给别人乘凉了。上了六年班,高星梨头一回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办公室难过得想哭,不想躲着人找任何掩护的那种。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下午是党委会,高星梨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名牌后面,低着头,手上的笔在装模作样的写写画画。回神的时候,台上的总领事在那边说着里昂领馆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有的工作有具体的计划安排,有的只是单纯的设想。高星梨突然想到大三的时候老师上课提到的加缪《局外人》里的一句话,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人生中,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昏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向我扑来,这股气息一路袭来,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岁月并不比我已经度过的岁月更真实。
有樊振东的日子就跟梦一样,她有点不确定,未来一个人的她,真的还能把生活过得这么有意思吗?好吧,她必须承认,她还是喜欢他。但是,生活已经让她这个胆小鬼不敢再赌一回了。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在经历如此滚烫的春天和夏天之后,冬天就要来了。哦,这也是加缪说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不管是时代还是国籍,底色都是一样的。
高星梨到下班的时候雨停了。都没有再收到樊振东的消息,她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嘲笑着自己自作多情。这一天,她破天荒地决定享受法国的松弛感,把干不完的活儿,留到明天。
大款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在工作日逛了超市,又俘获了新的叔叔姨姨的喜欢。大款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妈妈啃着干巴面包,说带他去金头公园找他的好朋狗Silver后,就戛然而止。他在金头公园没等来好朋狗,倒是被一只不讲武德的卡斯罗毫无征兆地一口咬到了耳朵。大款让狗偷袭后光荣负伤,让高星梨是一点伤春悲秋的心思都没有了。主人家是个优雅的法国老太太,态度倒是非常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于高星梨之前救下了大款,避免了大款耳朵豁口的命运,随后是一个劲地道歉。高星梨赶紧联系了保险公司,拉着大款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
到了医院,护士进行了伤口检查,基本信息沟通,然后等了一小会儿,兽医来进行二次检查,然后告诉了高星梨大款要麻醉进行缝合手术,让她回去等电话。老太太交完了手术费用还给高星梨留了电话,本来还要陪着,让高星梨给劝走了。她家的罪魁祸首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连饿了也不敢叫唤,只是萎靡地趴在老太太脚边,也是可怜。
高星梨也没别的地方去,她在边上的咖啡店买了一杯热摩卡,巧克力酱的甜味让高星梨终于回到了人间。她坐在手术室门口,跟几个月前等樊振东出来一样等高利贷满血复活。只是,这回就她一个人。高利贷的使命就是好吃好喝地活着,顺便看着高星梨,让她开开心心的,没有人会因为高利贷去给高星梨上课。事实证明,做个没有用的开心果,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高星梨接到高利贷的时候,她脑袋上裹了一圈的纱布,麻药刚性,舌头还没收回去。兽医给高星梨写着各种注意事项,高星梨看着面前一排吃的摸的药,瞬间头大。她牵着高利贷慢悠悠地往回走,像极了堂吉诃牵着他的马。许昕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寻常的铃声让高星梨右眼皮直跳。
许昕星梨!哎?你家狗,怎么成一只耳了?这嘴筒子尖得,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高星梨让别的狗咬了,刚做完手术。
许昕这么背?对了,说正事儿。小胖儿中午就说去里昂找你了。晚上你嫂子要个包,给他打电话,手机一直关机,你们在一起吗?
高星梨我就早上七点多接了个视频,我还凶他了,然后就没消息了。他一直以为我在巴黎。
最后一句,像极了小朋友跟大人告状。高星梨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对着一直帮着他们跟大哥哥似的许昕,高星梨还是没忍住。所幸,许昕明白高星梨平静口吻下的委屈,也没觉得高星梨小题大做。
许昕对,这我说他了。我还给他说哭了。那个先放一放,你要不给他打个试试?他买了张法国电话卡,我把号码发你。咱们找到他了再说他,现在人先找到,是不是?你说他也没去过里昂,这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他那半吊子英文,脑壳疼!
高星梨我知道了。
许昕没了?
高星梨不然呢?他是一个27岁的成年男人,他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他也没通知我他来了里昂。如果有问题,领侨处会处理,不是吗?昕哥,说话要算数的,我跟他拉拉扯扯藕断丝连,影响他的驸马命。
许昕啊,不是?
高星梨昕哥,他要是说了有困难,我一定帮。那现在,我急吼吼的,算什么呢?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高星梨带着高利贷回家,一路上糊里糊涂的,钥匙在锁眼上捅了好久才发现拿了车钥匙开门。高星梨开了一瓶气泡水,一大口灌下去,打了个嗝,恨恨地想着“叫你不在乎我在哪儿!活该!”又忍不住掏出手机复制樊振东的手机号给他打电话。电话里出来忙音的那一刻,高星梨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实在不知道发完脾气以后怎么和樊振东说话。她觉得自己又失礼又有理,总之,她不想道歉。所以,与其尴尬,还不如不接通,对彼此都好。
高星梨的淡定到晚上10点还是没见樊振东回电话,变成了忐忑。她又给樊振东打了十几个电话,结果是无一例外的已关机。高星梨有点慌了。
在人身安全面前,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高星梨说服了自己,开上车,给高利贷绑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一边给樊振东打电话,从机场找到高铁站。高星梨自从会开车以后就没走过这么多路,电话里的忙音让脚后跟被新买的乐福鞋磨出的血也变得没这么重要。高星梨心底的惶恐达到顶峰,她记得今天早上9区还发生了枪击案,但是到目前为止,领侨处还没接到警局的消息,至少人应该没事。对了,警局。
此时好不容易到了警局的樊振东真的是弱小可怜又无助。天知道法兰西怎么又现代又原始,又穷又富的,还语言不通!今天折腾的这一天真的让樊振东大开眼界,樊振东突然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聪明如他,在不熟悉的领域也有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时候。幸亏林高远的前车之鉴和高星梨的护照防盗教育深入胖心,不然,护照没了那真的要哭了。
带樊振东去警局的是一路上都聊得很好的法国老夫妻,里昂人,去巴黎看儿子。缘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俩夫妻也不看乒乓球,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对樊振东的第一印象,就是个老老实实缩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皮肤比他们还白的小胖子。
他们看他多两眼纯粹是因为这个亚裔的小伙子随手掏出一个里面都是坚果的饼,巴掌大,挺大个小伙子拿着塑料刀给细细地切成八份,拿个小叉子插上,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得那叫一个香。小伙子的精致让法国老夫妻找到了异国的知音,这年头,随时随地优雅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同时,也让他们不禁好奇这个黄黄的饼到底有多好吃。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饼是真的不好吃,太甜。吃得香,是因为樊振东吃什么都香。你说说,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饿得受不了了,哪个广东娃想不开去吃月饼,还是五仁的!这月饼还是他妈中秋前给寄到上海的,一看包装就是那种送不出去所以给儿子消灭的。当时视频里他爹为终于能少吃一盒笑得比谁都高兴,还一个劲地附和着他妈,说什么“东东自己吃不要浪费,这个星梨不爱吃,不许给星梨吃”,给他直接逼出了职业假笑。国庆的时候,为了收拾家里,就拆了包装随手扔进了包里,想着饿了来一个垫垫饥,没想到成了他火车莫名其妙晚点俩小时以后的救命粮,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在车上吃独食的樊小胖无意中抬眼,就看见了一脸好奇盯着他——手里的月饼的老夫妻。樊振东上了车前就注意了这对夫妻,老太太一直乐呵呵的空着手看见什么都好奇,老头一边拉着老太太,一边拎着俩人的行李还有老太太的咖啡,句句有回应。果然,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他当时就在想,如果这回星梨还能要他,他们老了以后,一定也是这样。
本着中国人的乐于分享的精神,樊小胖把塑料盒子往前面的小桌板一推,有拆了两个小叉子递给面前的老头和老太太。一句“try,delicious,Chinese mooncake”让小老头和小老太太愣了一下。樊小胖以为是俩老外怕坚果过敏,想着来都来了,又掏出了一个蛋黄白莲蓉的拆了切好放人家面前,一本正经的“no nuts”给俩老外逗得直笑。
老夫妻吃到了馋了好久的黄色点心,樊振东终于可以少吃一个月饼,双方皆大欢喜。还没开心多久,车就停了,车上的广播是法语,他也听不懂,就懵懵地感觉车子又在往回开。寂静的车厢有了一点声音,老夫妻开始给他一个过来旅游的人解释。仨人两个讲法式英语,一个讲中式英语,倒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翻译软件也干不过法国时断时续的网络,讲到最后,主打一个你画我猜。好半天,他终于搞明白,车子方向开错了,现在要倒回巴黎重新出发。
面对中国小伙子一脸的不可置信,老夫妻也是无语,但是已经习以为常。
“我之前遇到过动车因为停晚了,没有停靠在正确的位置,这一站就不停了的事情。我还以为自己坐错了车!”老太太挑着眉,嘟着嘴,无奈又习以为常。
“后来呢?他们有补偿吗,钱?免费的票?酒店?”樊小胖想着国内的习惯性操作,想着高喊着人权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应该更加的人性化。
“噢,我自己买了返程的票。young man,这是法国,很正常,be relax!”老太太耸耸肩,靠在老先生的肩上笑得没心没肺。
好吧,松弛感。连奥运会都能升错旗,开错方向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面的老夫妻开始看书,车厢也恢复了寂静。樊振东算了算,晚上七点多应该能到里昂,那会儿,高星梨应该没下班,他去第六区的领馆应该能堵到人,不至于无家可归。看了一眼小红书的防盗指南,樊小胖摸了摸自己随身背的双肩包,又瞟了一眼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日默瓦,挺好,都还在。他这算算是否极了吧?那接下来,泰总该来了。樊小胖开始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
好吧,怕什么来什么。火车没到目的地就停了,正在呼呼大睡的樊小胖让老先生叫醒拉着行李就下了车,说是太晚了,火车不去了,要他们改大巴。法国的公共交通已经给樊振东弄得没脾气了。“说什么都不如见着高星梨实在”是他现在的宗旨,其他什么牛鬼蛇神他都可以让步。樊振东亦步亦趋地跟着老两口买票坐上了大巴,开始祈祷各路神佛保佑,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当真理和科学不能指引方向的时候,玄学的重要性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
樊振东从大巴上下来,拿好行李已经是晚上九点。唯一安慰的是他查了早上退票的航班,现在还没起飞。自己的困难固然让人心累,但是证明了淘汰掉的选择更加差劲就非常的振奋人心。从早上七点折腾到晚上九点,393公里的路给樊小胖的妈生泪沟都累出来了,他突然有了一种他们湖南先辈翻越国境线跑到老挝讨生活的真实感。
时间是挺晚了,所有人都急着回家,出去的通道是极为拥挤。樊振东扫了一眼左右跟他挨得越来越近的古铜色皮肤的女人,看着人群是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挤出去正要和老两口告别,一个穿着制服拿着枪的法国警察指着他大吼一声,就见眼前飞扬着纸币,给樊振东弄得一愣。这是什么里昂的风俗,还要给远道而来的外国人送钱,没听说过啊?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原则,樊小胖开始蹲地上捡钱,捡完钱就看着警察追着原来挨着他的俩女的跑,不远处的地上是他的钱包。哦,这是他的钱!他说呢,里头怎么还有粉色的毛爷爷。
小偷没追到,警察给他这个满眼清澈的中国人科普着吉普赛小偷,叫他检查着钱包包里的信用卡。末了,还夸了他钱包里高星梨的照片。他收好了钱顺手从大衣兜里掏手机的时候,摸出了一把空气。他茫然地抬头对上了警察果然如此的脸,瞬间,天塌了。他失去的不只是手机和翻译器,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高星梨的法国手机号!
没办法,只能先去警局做笔录。失去了翻译软件的樊振东看着都是专业名词,密密麻麻英文的表格,瞬间学霸成学渣。警局的人英文也不咋地,瞬间两个警察和那对老夫妻四个法国人和樊振东一个中国人面面相觑。法国警察看着樊振东的护照打算给中国领事馆打电话领人的时候,高星梨就跟盖世英雄一样,牵着身残志坚的大金毛,出现在了大厅里。
高小姐顺着警察姐姐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看见了被围在中间,拿着笔对着表格抓耳挠腮风尘仆仆的胖子,一瞬间,鼻头一酸。这样的情况她也经历过。一直听的是教材里标准的法语口音,当年去金沙萨,听不懂非洲人讲的法语,她也是不知所措。她知道,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陌生环境进了警察局,不管是犯错还是求助,心底的惶恐是边上人多大的善意都抵消不了的。
她牵着狗跑过去,拿着鲜红的外交护照,出口一句“Bon soir. Je suis sa petite amie et je travaille au consulat chinois. Si vous avez des problèmes, dites-moi, je vais vous aider.(晚上好。我是他女朋友,工作于中国领事馆。有什么问题跟我说,我来配合。)”救了在场所有人。
熟练说法语的漂亮东方瓷娃娃又拿着外交护照,高星梨的buff叠满,连带着老夫妻都受到了警局的优待。高星梨熟练地跟在场的所有人寒暄,满嘴的“merci(谢谢)”让惹事的樊振东越发愧疚。好像一直是高星梨来找他,这回换了他来找高星梨,他就给高星梨找了麻烦。樊振东看着高星梨和警官握着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表格换成了法语版,樊振东审时度势地把位子和笔都让给了高星梨,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站在了高星梨的身后。还想靠近点,就感觉小腿让个温热的东西使劲地往后推,一低头,就发现黄色腿的主人正让老太太撸着头,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高星梨一心两用,一边写着表格,一边听着老太太讲着这一天的倒霉事,还不是捧个哏,根本没空搭理在跟她家大款暗自较劲的樊振东。老头看看头上绑纱布的狗,看看刚认识一天不到的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小伙子的胳膊,低头一脸真诚地问樊振东。
“Fan,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害羞吗?你们的相处好像我儿子去看上个月刚跟他离婚的前妻。”
东东想哭,东东怕丢人。樊振东真的恨啊!你说说他从小到大英语掉了不知道多少次链子,到现在哪个never get up 还在让潘展乐他们调侃,这句混着法语口音的杀人诛心,怎么就让他一下子听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