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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春(1)

悲苦书灵轮回实录

1.

  沈忘怜对于江阅的记忆起源于一场大火。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命运多舛,沈忘怜恰好是其中之一——这么多人有仇家,偏偏只有他家被灭门了,又偏偏留了他一个活口下来。

  在学堂读书时,同窗听了他这一段,掏出在桌兜里面藏的话本子,鬼鬼祟祟地遮住一半给他看:“我知晓的,你说的是话本子里面大侠的经历!你莫要拿这个诓我!”

  然而千防万防,这话本子还是被哭笑不得的江先生收了去。

  下了学之后他跟着江阅回家,沈忘怜被同窗贿赂了两根麻花,为了帮同窗拿回话本,特意在江阅面前提了一句:“李疏声下午拿着话本子,说我和里面的大侠故事好像。”

  一听到他提起这事,江阅扯着本子翻了个白眼:“鬼扯。你那时候早就半死不活了,哪有人家这些好运道?若不是我当时正好路过,你怕是早就被火场里的烟活活熏死了。”

  沈忘怜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你真认为我会把话本子当真?你的恩情,我记着呢。”

  “……小孩子不要一副大人作派。”江阅被他这么一噎,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一转话头把话本子合了递给他,“明日把话本子私下里还给李疏声去,告诉他课上要专心。”

  “好。”沈忘怜答。

2.

  江阅待他,的确是恩重如山。

  虽然江阅嘴上总是胡言乱语,每次提到他冲进火场勇救稚子,都恨不得把自己载入史册令后世瞻仰。不过他当时救人是确确实实奋不顾身,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何以见得?江阅当年带着昏迷的沈忘怜一路从城东跑到城西,就为了找个还开着医馆。谁都不知道,路那么远,夜那么深,他到底寻了多久才寻到还亮着灯的医馆的,只知道他找到医馆是已是夜半三更,还没和守夜的小徒弟托付好沈忘怜,自己就扑通一声先倒了。

  小徒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夜半三更守夜正打着瞌睡呢,被他这么一搞直接吓清醒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内堂,冲着床上睡得死沉死沉的老大夫高喊三声:“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小孩子声如洪钟,喊的估计连隔壁几间屋都听到了。老大夫颤颤巍巍地起身,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城西头杨二娘子儿子烧了几回了,还这么不稳重!”

  “不是啊师父!”小徒弟慌乱地喘着粗气,“前厅!前厅有人死了!”

  “啊?”这下老大夫猛然惊醒,他一手急忙拿过床边的拐杖,一手搭上小徒弟的肩膀:“你赶快把我扶过去看人!”

  3.

  七天后,江阅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环视四周,当时守夜的小徒弟正好在旁边打盹,江阅玩心咋起,有意吓他一下,便轻推了他一把,开口道:“小兄弟醒醒,你师父来了。”

  小徒弟原以为是师傅过来了,猛然打了个激灵,环视一圈不见人影,才明白是江阅在戏弄他,嗔怒道:“你干嘛!”

  江阅倒也不心虚,躺床上一派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小徒弟看清他的脸才猛然清醒过来:“哎?!是你?你醒了?你等着我去叫师傅!”

  他毛毛躁躁地跑了出去。江阅百无聊赖地听着提提拖拖的声音逐渐走远,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趣味。

  怪天真可爱的。他暗想。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嘛,贪睡也没什么大事。

  也不过片刻,提提拖拖的小徒弟和咚咚拄着拐的老大夫都走到他身边了。

  4.

  老大夫对着江阅一阵望闻问切。江阅儿时体弱,见过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硬生生练出了不动如山的架势来。江阅看着大夫在那边一顿忙活,好像一不留神他就去了的模样,心下讶然:“我是昏头了又不是死了,老人家怎么对我这么上心?”

  四下也没旁人,江阅索性把这话问了出来。老大夫听了他这话长叹了一口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气了!——那时候天也晚了,我们就想先把你带来的那位小少爷先安顿好,再来处理你的后事——可是我们安顿完小少爷之后,公子你又有气了!”

  他说这话时,旁边的小徒弟止不住地喃喃自语:“菩萨保佑吉人天相天仙下凡……”

  江阅被这小孩子逗笑了:“那我还真是菩萨保佑,没气了还生生捡回一条命来。”

  “是啊哥哥!”小徒弟见江阅发笑,也笑起来,“你是神仙下凡吗?”

  “那你猜猜,我是什么神仙?”

  “我猜……你是天上当公子的!我娘和我讲过——”

  “咳咳。”老大夫急忙制止住眉飞色舞的小徒弟,“当归,你今天的药材分了吗?”

  小徒弟一个激灵:“……没有!”

  “还不快去!”

  小徒弟走后,老大夫又在江阅耳边絮絮叨叨好一阵。讲的内容无非是公子你吉人天相捡回一条命之后要静养一阵之类的。江阅百无聊赖地听他絮叨完,才开口问起另一件他牵挂已久的事情:“我救下来那小娃娃呢?”

  “午间服了药已睡下了。公子你以后万万不可如此鲁莽,走水了自己跑掉不就行了?这孩子看着和你也不像兄弟,你干嘛逃命还带上他?”

  何止不像兄弟啊。他暗自腹诽。我和这孩子萍水相逢,之前完全不认识啊。

  江阅当时去沈家,只是想去找一样东西,当时沈家前门在办流水席,他正巧混在宾客里进门。结果后来东西没找着,他自己一个人也不认得路,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后门,正准备逃命的时候看到门边有个昏着的小孩。

  怪可怜的。沈家那几个人在席上死了,想来也没人知会他要逃命。

  于是因为找东西没参席逃过一劫的江阅扛着孩子就去找医馆。

  实在是不要命了。

  5.

  晕也晕完了,躺也躺完了,现在轮到江阅忽悠小孩了——小孩单方面认为他在忽悠。

  沈忘怜人生前七年,见过阳奉阴违的,见过高高在上的,也见过见风使舵的。他小小年纪在家里不受待见,这个年纪能受的不能受的苦他都多多少少受了点——但江阅这种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趁着江阅这几天昏迷卧床,沈忘怜把江阅从头到脚观察了个遍。

  此人看上去只是寻常布衣,但是十指纤细修长,只有一层因常年拿笔积起来的薄茧;身上不仅没有磨出的水泡和厚茧,反而皮肤白皙光滑,堪称吹弹可破;面色算不上红润,但也绝对和面黄肌瘦搭不上边。

  总而言之,江阅是个少爷,并且一定是个备受宠爱的少爷。

  奇哉怪哉,在他短短的七年人生中,只碰到过两种少爷。一种是沽名钓誉惺惺作态背后捅他刀子的,一种是装都不装直接以欺压他为乐的。

  江阅救了他,肯定不会是后者;可看他一连昏迷了七天,沈忘怜也不敢把他划成前者了:大夫查出来的体弱多病还要舍身救人,还能有假不成?

  沈忘怜百思不得其解。

  他身体没出大问题,医馆大夫给他把脉后开的舒肝解郁的药比强身健体的多了一倍不止,每次喝完药还要让他小小年纪开心一点别想太多——这种话他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往往和他说这句话的人最后下场都不好,最后几个活着的大概也葬身火海了。

  他早已经对这句话免疫。

  每次喝完药,沈忘怜就在江阅床前苦大仇深地盯着床上的人看一会,然后再被热心肠的小徒弟叫去午休。(小徒弟说小孩子多睡觉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没人知道他苦着个脸到底在想什么。沈忘怜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这种恩情,大概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大概要给这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了。沈忘怜心中古井无波。就这样吧,还能比之前更差吗。

  6.

  江阅不同于沈忘怜之前见到的任何一个少爷。

  沈忘怜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少爷。他午觉刚醒准备走走,正好撞见刚醒没多久的少爷躺床上嗑瓜子。

  在床上吃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特别是江少爷嗑瓜子声音他在十五步外就听见了,实在是以动衬静表现出他此时尴尬的心情。

  沈忘怜本想着趁江阅还没注意到他立刻跑走,可江少爷不知道是眼尖还是耳朵好,隔着十五步路冲他招手:“我醒了!你要来点瓜子吗?”

  没办法,沈忘怜只好形同枯槁地走过去——他实在不是很喜欢和这些少爷相处。

  少爷果真是少爷。刚醒就往床边摆了一堆东西,瓜子杏仁酥糖葫芦桂花糕,还有两套崭崭新的换洗衣服,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给他跑的腿——他醒来的时候当归就坐他身边啃糖葫芦呢。

  在走到离江阅还有三五步远时,沈忘怜看见江阅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刹。

  他顿时不敢再往前走,生怕之前家里又招了什么仇家来找他灭口。然而江阅脸上的凝滞短的让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仿佛此人一直在从善如流地磕着瓜子。

  江阅见他停住了,又招招手:“过来,过来——不要怕我好么?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沈忘怜又往前几步。

  “你是少爷。”他说。

  “嗯?”这下沈忘怜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疑惑了,“我不做少爷好多年了——再说,我是少爷,又怎么了?”

  “你不是少爷,那你这么年轻,哪来这么多钱,怎么活的这么娇贵?”

  江阅煞有介事地和他说:“我是老爷。老爷就是这样。”

  “哦。”

  江**到沈忘怜低声说:“老爷……老爷也是坏人。”

  不对啊我怎么变成坏人了!

  7.

  “谁告诉你我是坏人了!我如果不是好人,我干嘛救你啊!”江阅实在是搞不懂这孩子清奇的脑回路了,老爷少爷就不能是好人?

  沈忘怜没有应这句话。两个人沉默注视了良久,沈忘怜才又开口问第二句:“你叫什么名字?”

  “江阅。”

  “有字吗?”

  “志……月卿。江月卿。”江阅的语调逐渐笃定。他分不清这孩子到底是想和他认识的还是要查他户籍的,怎么眼神看出来这么阴森?”

  “江阅。江月卿。”他看着沈忘怜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开口道:“那天的宴请名单我偷偷翻过,没有你的名字。”

  江阅这才想猛然起来自己那天宴会是混进去的。

  完了。一声不吭私闯民宅,还是当天就被灭门的凶宅,这怎么看都不算好人吧!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他被沈忘怜盯得有些发毛,正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解释自己是个好人时,沈忘怜却先开口了:“你是好人。”

  “啊?”江阅彻底被搞糊涂了。

  沈忘怜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是好人。”

  这孩子对于好人和坏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啊!

  8.

  风水轮流转。沈忘怜拷问完江阅,又轮到江阅拷问沈忘怜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沈忘怜。”

  沈忘怜看到江阅的瞳孔在颤动:“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不是刚说过吗?江阅,江月卿?”

  “哪个‘月卿’?”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现在一头雾水的反而是沈忘怜了。沈忘怜哪知道是哪个月卿,他又没看到过江阅写字!

  “我哪知道?”

  江阅倏然放松下去。

  “那你记住了。”江阅郑重其事地说,仿佛他的名字是某种上古神咒一样,“‘江阅’的阅是阅读的阅,‘月卿’是明月的月,卿卿我我的卿。”

  自来熟神经病。沈忘怜默默给这个少爷下了个定义。这怕不是天生脑子有点问题,才被家里惯成这样的吧。

  然而他心中下定义,嘴上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舍,没把这句挖苦说出口。

  他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点头。

  自来熟的神经病看到他点头,眉开眼笑地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他手里。沈忘怜一时没拿稳,瓜子撒了一地。他正准备一边道歉一边把瓜子捡起来,却没料到神经病又给了他一大把:“地上的都脏了不要吃!不够吃我这里还有!”

  这种场景沈忘怜实在没办法把道歉说出口。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兜着一大把瓜子在江阅旁边坐了一个下午。瓜子没吃几颗,对于少爷的认知倒是刷新了。

  原来少爷里还有一种分类,叫神经病。

  9.

  神经病少爷虽然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但是人挺好的。

  这是沈忘怜对江阅的第二印象。

  江阅养病那几天总差使当归去去买点小零嘴,什么芝麻糖花生酥吹糖人,少爷通通来者不拒,连带着当归都饱了口福,整个人脸上都圆了一圈。

  沈忘怜偷偷观察过,江阅差当归去买的零嘴材料不一工作不一,形状大小更是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甜,甜到发腻,吃完后能让人嗓子难受得半天不想说话。

  也不知道少爷是怎么吃下去的。

  然而腻归腻,少爷看起来是真心觉得这些零碎好吃,有人走过总要问他要不要来一块。

  沈忘怜不好意思拒绝他,只好一个人揣着那些零碎发呆,等着少爷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他放回去。

  他的发呆也说不上是真发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好一点的话可能会留在少爷身边当个小厮,反正他以前也没过什么好日子,适应身份的速度应该会非常快;差一点就是去城里找个铺子当学徒,勉强满足温饱过一辈子。最差最差也只是去街头讨饭,和之前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没差多少。

  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发呆,时间一长,芝麻糖都给他捂化了,滴下来粘了他一手。

  这样的糖当然不能再放回去,沈忘怜决定尊重一下江少爷的礼物,囫囵把剩下的糖全部塞进嘴里。

  很甜。甜的发苦。甜的喉头疼痛。

  沈忘怜很久没有哭过了。哭并不能使他的日子好过多少,他还是那个家里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几年下来,他习惯了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今天却破天荒地想痛哭一场。

  他想,我还能怎么活呢。

  我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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