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潼方一脉,贪污朝廷官饷,私自豢养死士意图谋反,欺君罔上,罔为一国之相!今处满门抄斩!钦此!”
这是……长安叶宅。
是他自幼时便魂牵梦萦的地方。
如今,这里惨遭屠戮,血流成河。
天家杀人,与屠满门的杀人客没什么区别。不过占了个看似合理的由头罢了。
叶皎云躲在叶府对面的角落里,只知道将叶瑯音死死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听,不让她看。
夜色已深,天空却是血红的。
他颤抖着闭着眼,意识像是被重重的铁块拉着不断向下沉没。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拖着混沌的意识,抱着叶瑯音将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撑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叶府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个方向,应当是长安城郊。在到达城郊之前他绝不能停下脚步,锦衣卫和豹龙卫的爪牙遍布城中每个角落,只有城郊的守卫更少些,那里才是他和瑯音可以暂时栖息的地方。
叶皎云手臂用力到几乎痉挛却还是不肯放开,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完全支配着他的思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带着瑯音离开这个炼狱。
叶瑯音紧紧抓着他前胸的布料,满脸惊惧和泪水。
“哥哥……阿音害怕……”
她稚嫩的声音唤回了叶皎云的理智,脑中终是清明了些。他稍微松了松手上的劲道,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钻进了一个有些光亮的小道中将叶瑯音放下来,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温和的笑。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抬手轻轻抹掉了她脸上的泪渍,嗓音累得发哑:“……没事。别怕。这太危险了,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叶瑯音怯懦地缩进他的怀中,叶皎云心口骤然变得酸涩难忍,几乎落下泪来。
……不,不能。
叶瑯音能怕,他不行。
叶皎云用力眨掉眼中朦胧的泪珠,复又将叶瑯音抱起来,抬脚闯进了那片阴冷的血红中。
庆安十八年六月十九日,叶氏潼方一脉满门抄斩,叶家户上共三百四十六人,豹龙卫却只清点出了三百四十四人的尸体,罪臣叶潼方的一儿一女叶皎云和叶瑯音不知所踪。庆安帝大怒,命豹龙卫在全境搜捕。那年皎云十四岁,瑯音六岁。
不知为何。那日之后,宫中传出些不清不楚的秘闻:斩首后一日,从来不信神佛的庆安帝专程去了寒光寺,求佛祖宽宥自己的杀生之罪。
于是流言四起——
庆安帝恐叶家势大危及皇位,这才灭了叶家满门。
*
夕阳渐沉,叶皎云抱着叶瑯音奔走了两日才逃到长安城郊的山林中。
长安城郊树木丛生,树荫遮天蔽日,大承多数鸟兽飞虫都聚集在此,所以一直都是皇家青睐的围猎之地。
不过皇家围猎一年才举办一次,寻常百姓家也不爱走这有豺狼虎豹的地方,长安城郊平日里便没什么人。
叶皎云腿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到了地上,他痛呼一声,勉力将自己垫到了叶瑯音身下。
叶瑯音毕竟还小,经不住这么长途的奔波,再加上家中突遭变故,已经昏过去了。
叶皎云偏头重重咳了几声,右手虚护住叶瑯音的头。
以前有父亲和母亲护在他们面前,如今父母故去,就要他这个哥哥为瑯音遮风挡雨。
这是他作为哥哥的责任,也是叶氏历代相传的家规戒条——
嫡长子当首担父辈之责,护本家之亲。
妹妹能怕,因为她还小,而他要撑起叶家最后的骨血,给叶瑯音搭起最后的屏障。
他要叶瑯音如从前一般烂漫纯真,哪怕……付出的是血的代价。
叶皎云出门逃难,身上没有半分财帛,脸色苍白,额前黑发散乱,一身黛色外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不可谓不狼狈。
他是被养在温房中长大的天之骄子,从未遭受过这种折辱,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在他人生中还是头一回。
他想起了爹娘、兄弟手足、家中亲人和伴他长大的北藤。
所有爱他护他的人,一夕之间全都消失了。
他们的笑颜如走马灯一般映在叶皎云眼前,最后都归为一大片刺目的鲜血。
叶家最疼爱的小妹妹,如今在他怀中昏迷着,呼吸都是颤抖的。
恨。无边的恨在他心中生了根。
叶皎云脸色晦暗不明,两手抱着叶瑯音缓缓站起来。
长风吹过他额角脏污凌乱的发丝,也卷起了他眸中仇恨的火星。
前日种种,他记下了。
*
庆安帝端坐桌前,面色沉静地听着阶下跪着的人禀报。
“……臣已派人严密把守出城关卡,两个半大的孩子,应该不会跑的太远。”
傅言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本以为高台上的苏源安会命他继续加派人手,等了一阵却听那人沉声开口:“不必找了。”
傅言难掩错愕地抬起头,失声低低一啊,庆安帝却不再开口,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低眉敛目的侍女,苏源安搁下手中的奏折与朱笔起身走出去,身后立刻有人跟上来,他头也没回地道:“朕去御花园看看,不必跟着。”
御花园内奇花异草甚多,苏源安负手立于一株长势喜人的兰花面前,突然想起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日,叶潼方带着他的儿子进了御花园。
半大的孩子,眨巴着一双眼睛紧紧跟在他父亲身后,叶潼方揉着那孩子脑袋语气温和:“皎云,给陛下请安。”
小孩的声音又乖又软,小小一个从他爹身后钻出来,青涩却又周到地同他行礼,低下头的样子与他父亲别无二致,只是抬起头来时的那双眼睛,水润又乖顺,是随了他母亲。
苏源安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再一次回到御书房,派了身边的公公去给傅言传话。
苏源安嗓音低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和无奈:“跟他说,将叶府上下清洗干净,叶卿和叶夫人的尸首找个好地方厚葬了,其他人也不可怠慢。”
李公公恭恭敬敬地听着,心中竟也泛起一阵阵苦涩来。
陛下明明与叶相亲如兄弟,能走到面目全非的这一步,当真是天意弄人。
苏源安说罢,李公公便后退几步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带着下人踏着小四方步出了御书房。
苏源安卸了全身力气靠在龙椅上,胸中一口浊气梗塞,每吸一口便疼得他心口发凉近乎窒息,坐了许久,他缓缓撑着一旁的扶手起身出了御书房。
“摆驾,娴宁宫。”
*
“你妹妹这烧,差点就伤着脑子了。幸亏你来得及时。”
叶皎云竹竿似的站在一张简单的木床前,床边上坐着位慈眉善目的农户,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手上麻利地将晒干的草麻黄熬成的汤药给床上躺着的女孩一点点灌了下去。
叶皎云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
等喂完了药,农户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着叶皎云温和道:“孩子,你们怎么跑到这穷山僻壤来了?”
叶皎云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接话:“我们,我们是逃难来的。爹娘被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歹人害了,我和妹妹为了保命才……”
他话音一顿,突然局促地低下头没声了。
农户听完脸色便不对了,须臾后,嘴角扯了个尴尬的笑干巴巴道:“小公子,等你妹妹病好了,我给你些银两,你们就快些离开吧。这小村子里的人说少也不少……”
叶皎云敛了眸子低声道了句谢。
他看着那位农户从屋里出去带上了嘎吱响的木门,心中无端地升起了恼怒。
叶皎云知道不该责怪于他。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他遭追杀,旁人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可他就是觉得愤怒。毫无道理的愤怒。
他叶皎云,生下来就是金尊玉贵之人。
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母亲是三朝老臣世家的嫡小姐,身世如此显赫,如今却在这穷乡僻壤中受气——
可也只能如此。在这之前,显赫的身世让他不用讨好任何人,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也致他眼高于顶,不通人情世故。
他又捏了捏藏在袖中几乎被自己掐出血的掌心,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他动了动发麻的腿,坐在了木床的床头,伸出手去替叶瑯音理了理额角的碎发。
眼下,一切先等妹妹醒了再做打算。
*
刑室之中,一个面容被面纱蒙住的女人穿着浅色长裙坐在被吊起来的黑衣人对面,她闭着眼,头轻倚在撑着木椅扶手的左臂上。
她对面的男人只剩了半口气,却还是一字不说。那女人看着一旁满头大汗的施刑人,眼里划过一丝玩味。
“倒是个硬骨头。傅言,拿我桃花鞭来。”
她懒洋洋地开口,像只慵懒的猞猁。
她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顺从地道了声是。
傅言随即从腰后扯出一根造型奇特的长鞭,低着头双手递了过去。
“主上。”
女人头也没回,瘦长的右手接过桃花鞭来轻轻摩挲着,突然转头,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勾上了傅言的心神。
“好一条听话的狗。不亏我好生养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