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不能被原谅的罪,是天使爱上了魔鬼。 ——《创世纪》
“呦,小许,不错啊,最近中的什么彩票?舍的买新画具啦!”棕咖大眼的丸子头女生脚步轻快地走入画室,瞟了眼许慕昀画架上的画袋吃了一惊。
许慕昀头都不抬。“没有。是旧的。原来那套。”
“忽悠谁呢···”丸子头女生不满地哼哼了一声。见许慕昀神色冷淡地画得认真,扁扁嘴,扭头不说话了。
这是大学的艺术史,结了业后许慕的选了所艺术学校搞绘画与写生。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人管着他了。
不管是归入墓土的父亲,还是在葬礼后就一走了之的母亲。没有人。
世上没有人会来管着他了。
只剩下不是人的鬼陪着他。
许慕昀想了很久,这人世间还剩下哪条允许他来走的路。
好像确实没有多少了。
他自此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十六岁搬家就与许伯断绝了联系。(许伯是许父的哥哥)现在许慕昀也不想去找他。葬礼是母亲组织的,匆忙下葬。该见的人父亲都没见到。可能也没什么该见的,留在这世上的或许只剩下认其为贼的路人与一个被他“抢劫”了命的悲惨的家庭。
许慕昀又能有多少条路可以选?他手上画笔未停,脑子里却在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恶魔就好了。
恶魔到足以让我出卖灵魂
“喂许慕昀,你这画的是谁啊!”丸子头女生突然把头凑过来,惊得许慕昀手中的画笔一抖。”方教授让我们画想象中的圣教徒,你这···画个自己干嘛?
许慕昀闻言全身都僵直了。
“哈哈!看来小许同志有成为神仙的志向啊!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女孩嬉笑着跑回自己的座位。
“是很像。”耳旁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许慕昀侧过头看见安陌晴浅棕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
她的目光,一直以来都像是一汪透明的湖,清得足以倒出许慕昀自己的脸。
他慌忙转过头重新对着架上的画。
现在不能看到。
“我刚才走神了。”许慕昀神色如常地解释说。
安陌晴轻轻笑了声,“但也画得很好。”
“嗯...·”许慕昀的目光在这幅画上迷散开,“或许吧。
苍白的面色,深浓的眉。眼瞳极黑,混沌不清的。
他看着他。他不知道他是谁。又只有他知道他是谁。
“是很像。但是,不是,对吧?”安陌晴声音压得极轻。
许慕昀心头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她。
女孩只是浅浅地笑着,齐肩的黑发映着她褐色的瞳。
铃声响了。
安陌晴站起身,“今晚也期待你的《耶路撒冷》。”说完她拿起画具,架着画架走出了艺术室。
【亚当与夏娃受了蛇的诱惑,偷食了禁果,被雷霆震怒的耶和华逐出了伊甸园。
“你难道不觉得像是在说我们吗?”天使侧过头淡漠地看着恶魔。
“维卡莱西是想要成为夏娃吗?”
天使低头将金色册卷在手中翻得哗啦响,“你知道蛇是谁吗?”他没有回答恶魔。
“····.你会告诉我的。”
天使抬头看着恶魔幽黑的眼,“蛇是该隐。所以我们两个,不像亚当与夏娃。”
金色册卷被掷在地上,风掀动金色扉页。
“我们像亚当与该隐。”】
许慕昀合上羊皮本,他是从大学后开始写这个故事的,天使与恶魔,拯救与毁灭,这是他的《耶路撒冷》,独属于许慕昀的基督。
他想,将来他或许会靠这个故事生活。
不。
应是:他必定会靠这个故事生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他这条命存活在这世上的价值。
但许慕昀至今还未向别人坦白自己在写作,他也没有发过一篇
“作家在世道上很难捞着好的。”
“那也没办法。[地狱只有第七扇门」。”
安陌晴看了他很久,少年始终低头描着四边形的边。“如果真的想,在电脑上输出成文档更好些。”她留下这句话,随后抬手在羊皮卷上点了点,“这个,很漂亮。”
许慕昀回过神,自己笔下是一个精巧的黑色菱片,钉在那个人耳上的。
“他”有三年没有给他过生日了。
父亲自杀后“他”来的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仿佛,十秒钟是禁令。
“究竟为什么只能停留十秒钟?恶魔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许慕昀性情愈发阴冷易怒了,这狗屁的世道,人群都是下水沟里的污水,他看得多了、够了、腻了、厌了。
就只有烦。好烦。
更烦的是躲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人,更烦的是他对“他”的感觉。
心跳是盲目的,体温是脱疆的。
“……”,那个人却还是沉默。
简直是烦,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今年的圣诞节,你为什么不来?“
····我不来你可以和别人一起过。墨笔缓慢地勾出字形。
许慕昀想到他说的别人可能是安陌晴。“你在意这个?”心激跳了一瞬,许慕昀强抑下心中那股异样的,几乎可被称为是狂喜的情感,随意地问。
没有回应。十秒钟了。
“他”走了。
【该隐不会在乎亚当。】
院里已经传开了有关许慕昀与安陌晴交往的传言,许慕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放任它越散越夸张。
他与安陌晴都是素日喜静的人,那个荒诞的系花系草榜上又都两人的名字。世俗的眼睛生来喜好装瞎,只看见自己所愿狂热的。
可许慕昀忘记了,它们还有更愿意看见的东西。
碰,哗——
打开,艺术室的门,门框上已摆好的颜料桶掉下来,血色倾斜,一只手匆忙拉开了他。
“啪!”
满桶颜料坠地,惨烈的,像炸碎的太阳。许慕昀抬起头。
画室里的双双眼睛盯着他,与许慕昀对视后又假装无事地移开目光。
“没事吧?”身旁的安陌晴担忧地看着他,许慕昀视线下移,扫过她长褶裙上沾的大红颜料。“……”
“安安,你怎么可以护着他?!”丸子头女生猛地站起身,愤愤不平地摔了画笔,手指尖对着许慕昀,“你旁边那个伪君子的父亲是个贼!”
画室里的人已经开始絮语起来。
螨虫,老鼠,下水道。
许慕昀站在门口,几乎笑出声。
“你从哪听来的?”冷冰冰的声音,含了怒气,但怒气不是冲着他。
许慕昀抬起头看见安陌晴深褐的眼,眼中是她从未露出过的逼人的尖利。“网上的好事之众有意流出的风言风语吗?”
“安陌晴?!丸子头女生的眼睛讶异地睁圆。
人群开始骚动,喧哗声变大。
“随意相信那些空穴来风还以此为据施加惩戒,你们又与乌合之众有什么区别?”安陌晴却不为此所动,她冷冷扔下一句,“正巧我有省赛的事想请教慕昀,为了不碍你们的眼,我们就不进来叨扰了。”说完她转过身,拽住许慕昀的画架,硬拖着他走了。
已入十二月,将至圣诞,室外风是冷的
安陌晴拉着许慕昀的画架拽他走出了很远,到亭下方松开手,笑着叹了声:“唉,真舒坦!”
许慕昀看着她,她鹿似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孩童得胜般的窃喜,不知为什么,他说了一句:想看看《耶路撒冷》吗?”
安陌晴微愣,俄尔露出笑,“好啊,”
【该隐不会在乎亚当。】
“许慕的。”安陌晴看到了这一句,抬头问他,“你现在生气吗?”
“还好。怎么这样问?”
“……你应该要生气的。”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不相信基督的教赎吗?耶稣,净化了十八层的罪灵,它们还生于天堂。”
“【我无罪,谈何救赎?】”
安陌晴合上了电脑,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抚摸,像在轻慰着一只有毛的动物。“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有把自己变成冰才足够坚固。”
她认真地看着许慕的,棕褐眸中下着雪,却从不积冰:“世界是残忍的,不公的,罪恶的,可总有美好的东西会留存,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值得期盼,不是吗?”
许慕昀愣愣地看着她。女孩的棕瞳中透出笑。
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生生的人的身上的温暖。
在很冷的雪天,也有花开。
“马上就是圣诞了,许慕昀。祝维卡莱西和你,都能快乐。”又是一次不知怎么的。
他脑中想到一句,刚才艺术室里的人说出的话——懦夫的女儿和小偷的儿子天生一对。”
怎么怎么了?
一“许慕的,你是有喜欢的人的对吧?”-
-,.......-
一“但还没有在一起。是吗?”-
到底是怎么了???
一“怎么,还没有在一起呢?分明你这样的....”-
对啊,到底为什么还没有在一起???
到底为什么我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为什么刚才颜料拨下来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
怎么会不是你呢??
许慕昀呆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羊皮卷。还好四人一间宿舍他幸运地轮到了单人间,没有谁看着他发疯,看着他把一支支铅生掰断甩在地上。
是我还不够难过吗?是我还不够愤怒,不够崩溃,不够绝望吗?!你这活该下地狱的恶魔??
许慕昀暴跳如雷,可任凭他的满腔怒火快把天花板炸破,也没有一支铅笔被他踩碎。
这时他突然碰到了大衣口袋的小刀。
【以后一直带在身上。】
做什么?杀人啊?
【....我不在的时候你别被别人杀了就行。】
你躲不了我的。
许慕的低声抽笑。下一秒,他猛地抬手用尽所有力气向脖颈扎去。
“当——”有外力介入了,小刀擦着皮肤飞出去,刮下一缕血后砸在地上。
“你做什么?”那个声音阴沉得快低到尘土里。
“你又做什么?!”许慕昀发了疯地吼叫,“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不出现?!你是想真的等我被人杀死了才肯来救我是吗?!!!
“·····是吗?你刚才分明不需要我。”声音更低了。
“对,我不需要你。我一点也不需要你!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了!!你就永远给我滚吧!!!”
那十秒钟到了。
许慕昀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时针指在午夜十二点。
今天,是平安夜。
后米,“他”就真的不出现了。
银铃般的清脆碰撞,许慕昀挣扎着睁开双眼:看见那个人耳垂上的黑色菱片。
叮叮当当。
胸腔内火在烧,五脏六腑都疼痛。像是中了毒。
许慕昀惊惧地睁圆双眼,注视着那人赤脚走近了,停下了,“他”缓慢蹲下身,半撑着膝,乌瞳漆黑,黑如墨水。
【为什么,要杀我?】
许慕昀,不,那不是他。金发,蓝眼,白翼,是……
【维卡莱西,你的比喻是很奇妙,但它只有一处是说对的。】
眼前忽显惨白的刀光,诡绝的鲜血溅向天空,最终无力地落下,叮当的只有恶魔耳垂上的黑色菱片,他的声音漂忽而冷漠。
那就是
该隐他
恨死了亚当。】
许慕昀从这场大梦中醒来,羊皮卷还在桌上被风翻得哗啦作响,他起身,拿起了,一仰手,将帐本甩进了行李箱。
他没再写《耶路撒冷》。
“安陌晴,我U盘放你画架上了,你拿去看,里面有莫奈和达芬奇的艺术研究,省赛,必须赢头奖。”下了课,许慕昀淡淡留了一句提着画架出了艺术室。
安陌晴神色变了几次,想叫住他,末了终是没开口。
许慕昀没带笔记本电脑。
圣诞已过了半年,将至盛夏。马上就是毕业礼。
那个人七个月没来烦过他。
许慕昀左手把玩着安陌晴圣诞节送他的红隐石,右手随意划着电脑面。
红隐石,基督中俗称“阿特斯索米的骗局”。有着宝石般以假乱真的妖红之光,但实际上只是块石头。而安陌晴送他的这一颗,是纸折的,用透视与空间构图勾线上色,制造了同样精妙完美的骗局。
安陌晴甚至未当面交付于他,只在圣诞节的早上放在他的画架上,她人没出现,事后也对此一语不提。
简直与阿特斯索米的招数如出一辙。
许慕昀念此不由笑笑。上月,安陌晴在省赛中获得了头奖,他打算先替她打听打听国家赛的事。刚打开浏览器,一条标题吸引了他:
一女艺术生的传奇之作!基督西门与致郁美学的鼎峰融合:《干神录》—
他打开了,初览的数秒便浑身发冷。
【上帝耶稣被钉穿在十字架上,撒旦走向他,口中笑声痴狂:七天
我等着你的重生。】
这是,《耶路撒吟》的前言。
“我靠,什么脑洞大开的妙配方啊!我靠!
“论宗教你是懂暴改的,再多搞点,多搞点!”
“作者大大人美小说更美啊!维卡莱西真的超戳我心啊啊啊!!”
“想认识作者本人,不知有不有姬会?”
其后的评论已过了万,狂热的赞美如潮涌来。
那是许慕昀从未抵达过的,神坛之上。
光明,渴慕,爱。
是给他的,
本应该,是给他的。
-你应该生气的。-
文章末尾。
—《千神录》作者:安陌晴。—
许慕昀怔了数秒,尔后,猛然迸发出尖锐的大笑。
“哈哈哈!!
他身体前倾,笑得不能自已。右手一下一下锤在键盘上,电脑屏幕反复横跳,黑屏,白屏,黑屏,白屏,最终被他一拳砸死了机。
呼吸变重了,许慕昀脸上却还是那个欢欣愉快到、快要扭曲的狂笑。他就那么穿着拖鞋、戴着一幅诡异的笑脸走到校园廊道上。
路过的校友纷纷诧异地盯着他,小声絮语着。
这是他许慕昀永远应该待在的地方。
就是这里。
A的.B的、C的、D的····人世间审判的目光里。
一出于某些原因,我只有这条路。—
许慕昀脚下步子放缓了。许慕昀慢慢不笑了。许慕昀停下了。
樱花树下安陌晴朝他走来。
“我来和你告别。”
“你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两人同时开了口。
两人声音俱冷漠。
“·····",
“你就是为了能出名,才选择接近我吗?”
安陌晴仍旧澄澈的棕瞳里,一如既往露出笑意,“不啊。怎么会?我也不可能知道你会写出《耶路撒冷》,更不知道《耶路撒冷》会大火不是吗?”
“它现在不叫《耶路撒冷》了,“许慕昀双目冰冷地看着她,“它现在叫《千神录》。”
安陌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所以呢,你是为了做什么?有意和我作朋友,陪着我,维护我,是为了做什么,“许慕昀蓦地绽开一个可谓灿烂的笑容,违和森然至极。”找乐子,好玩,有意思?”
“我来只是为了毁了你。”
空气住了,
树叶、风,与人,俱成了哑巴。
“你是有病吗?”许慕昀再也不笑了。
“嗯,说不定呢,”安陌晴的眉脚却还是上扬的,”患了脑癌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多少脑子有病的。”
“你.··”
“许慕昀。我爸,他。”安陌晴轻吸了口气,顿住了,复又长长地,叹出,“他就是那个只敢拿全部家当作一场豪赌来救他妻子的懦夫。”
许慕昀一时空了大脑。他像是什么也没听懂,神色茫然地呆滞在那。
“那个畜生连我的学费都投进去了,“安陌晴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都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捞到。”
一最后一根稻草一
“他赌痴了.其实。”
“只是有人偷了他的运气,”安陌晴的声音低下去,到了许慕昀耳中后就只刺下风。“连偷了他的命。”
一直刮。
“那个懦弱的男人知晓一切后,回了家就自杀了。上吊。” 一直刮
“他可怜的妻子为她不幸的丈夫哀哭了几场,熬不住病痛,也随他,
一直刮
去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
“所以,许慕昀。你父亲偷了我的东西,我也要相应地偷回来才行。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安陌晴走近一步,将手中的物品塞到许慕昀石手中,冰冷的,东西和她,都是一样。
活生生的,人的冰冷。
——是U盘。那里面除了莫奈和达芬奇,还有《耶路撒冷》,他只给地看过。
安陌晴背身走了几步,住了脚,回过头来看他,“对了,其实你不太难过,是吗?”
许慕昀缓湲收紧了右手,神色木然。
“很惊讶,很困惑,很失望,很愤怒,很痛苦,但是,并不难过,是吗?”安陌晴依旧用那双鹿似的眸子,温和而平静地,看着他。
许慕昀没有回答。
安陌晴也不需他回答。
“果然,我的话,只能让你痛苦到这种地步啊。”自嘲似的话语,始终含着笑意,”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许慕昀。”
那年盛夏的毕业礼,常绿树落了叶。
安陌晴说了那句后,就此在许慕昀生命中走远:
“你看着我的时候,看的也一直不是我。”
再不回头。
许慕昀看着她的背影。
目光缓慢溶入夜色。
风吹过时,恍惚听见黑色菱片的响。
“他”伸手摸到大衣口袋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