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相见时难
北冥。
垂天之云，好似瀑布一样把天和海连接起来。穿过一重重云，一幕幕瀑布，他们的坐骑停在一座满是幽绿苔藓的岛上。
小夭看着周围幻境般的所在，从坐骑上跌滑下来，几乎确定了是在做梦。
“我闻，邶的味道——毛球。烈阳，獙——邶的味道。我的味道——白羽。白羽，烈阳，獙——这里。邶——这里。”左耳鼻翼急速扇动，手臂一扬画了个圈。
小夭好像听不懂左耳说的话。这一切都是幻像吧？那左耳的话自然是幻听了。脚边的小溪，水往高处流，蜿蜒着不知伸向何处。
在极北之地时，左耳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上坐骑。她不在乎左耳要把她带去哪，欢喜着有人和她一起做梦。以后，记得他的，就只是左耳和她吧？不，还有毛球。她笑，闭了眼。
一朵乌云发着怪声急速地向他们俯冲而来，左耳立即挡在小夭面前，还看不清来物是什么时，就被一阵狂风卷到空中，再狠狠地摔到地上，他想去保护小夭，却爬不起来。
小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乌云，忘记了害怕。乌云有一双大海般幽深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小夭不知道为什么感到熟悉和安全。手缓缓伸了出去。乌云突然冲天一啸，掀起狂风如扫，又倏然扎进海里，腾起束束浪花。像小孩在献宝，也好像在表达某种欢迎仪式
“这是赤宸——你爹爹的坐骑，在水里为鲲，天上为鹏。我和烈阳叫他冥。”獙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夭后面。
小夭身体发僵，嘴唇颤抖。手按住胸口，想要感受另一颗心脏有力的跳动，没有。转身，抓住獙君的手臂，渴望地盯着獙君的脸，怕错过任何一点信息。嘴巴张开，哆嗦着，却什么也说不出。
阿獙看着小夭肿胀的眼睛和比那天更瘦的脸，心疼地点头，"对，他在这里。”拉住她下滑的身体。
晕倒前，小夭似乎看到防风邶似笑非笑的眼。一颗泪珠轻快地滑落。
“今夜之后，你我陌路，此生此世我永不想再见你！”
和相柳的关系，她从未敢深想。他借着防风邶的壳来与她亲厚，她何尝不是借着邶才敢和他亲近。
知道他死时的痛，不能自己的悲念，似乎永不会散退。跟以往任何时候不同。她不能再骗自己。
她曾经恨他无情，以为一切都是交易，可现在，按了按怀里的笑娃娃，小夭心乱如麻。她狂喜又不敢喜，想笑，却似忘了怎样笑。
好像丢失了一件至宝，这件至宝居然重回身边。她想紧紧地把其攥在手里，抱在心头，永远永远不再放开！
甚至、甚至跟璟在玉山的出现和在清水镇认出哥哥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她快乐得有点想把自己千刀万剐！
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小夭心砰砰急跳，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左手有个地方被挤得痛，无名指，狐九尾戒。
像一锅沸腾的水被加入同等的冰水，小夭睁开了眼睛。是呵，紧张什么？忐忑什么？捏住戒指，坐起来，即使做好了准备，入眼的的一抹白还是让她几乎软跪下来。却是烈阳。
勉强支撑住。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烈阳，比父王和玱玹加起来还要怕多一些那种，虽然说她根本不怕父王和玱玹。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看？”烈阳嘲讽地扬起一边嘴角，“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看了也没啥意思，左右不够半条命。”
烈阳冷笑着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出门时随手一指。
小夭心急如焚，身体却像被冰冻。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赤着的脚踩到裙摆，摔了几跤。到门口，一个天井，对房窗户开着，门关着。散步似的，慢慢踱，到门口，脚却再也抬不动。
“獙君，你这是何苦？你我不过喝过几次酒，算不得有交情。”小夭要推门的手停在半空，"我的命已经用完了……咳，咳咳！"
小夭挪到窗口前。虚虚地望进去。
相柳的身体一会儿变成妖身，一会儿变成人身，妖身颤抖着，一个个孔洞流出黑色的血，几个小夭在海底漩涡中见过的头透明得像虚影，挣扎着，扭曲着，好像在痛苦地死去。
小夭紧紧捂住嘴。
獙君双手伸开，大量地给相柳输送灵力。脸色越来越白。
“你该学那臭脾气鸟，甩手离开。”
阿獙没有回答，给相柳嘴里塞了一把灵药，又用灵力把一部分药化了送到身体里。
相柳嗤笑，“我早告诉过你，你们的灵药对我没用。”一顿，突然脸色大变。“这，这？”
“对，这是小妖的血和烈阳在海岛炼化的，你身体的毒。烈阳没有甩手离去，他这几天眼也不合地把血和毒混合炼制。”
“你在玉山救小夭时，喂她心头血，我和烈阳就知道，你肯定喝过小妖的血，小妖也喝过你的血，还是心头血，不然小夭不可能在水里也能呼吸。”
相柳妖身上的孔洞不再流血，慢慢地变回人身。
“而且，如果不是你们身体里有相同的血，蛊也不会轻易地被你引到身上诱杀。不然，就算你往心脏再扎多几次丢多几条命，那蛊也解不了。”
小夭站不稳，嘴巴咬住衣服，双手死死地掰住窗框，指甲抠进木头里。
“噗——！”相柳把药吐出，药混着黑血扑落到他脸上，头上。妖瞳变红，“我说过，我和她再无关系，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你敢，如果你们敢，让她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我一定，杀了她！”赤瞳欲裂，妖身急剧振动，孔洞再次汨汨流血。
阿獙大惊，赶紧封了他的神识。
左耳抱拖着白羽出来时，看到小夭瘫坐在窗台下。嘴里“跌，跌，跌”叫着的白羽见到小夭，一脚踢过去，左耳猝不及防，没拦住，脚踢到小夭脸上，像一个大大的耳光。嘴角见了红，脸很快肿起来。小夭缓缓起身，没有看左耳，也没有看白羽，摸着墙，走进门去。
獙君脸白如纸，小夭好像也没看到，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床前，掏出手帕，湿了水，擦相柳脸上头上的黑污。
人头妖身。
“他只有头能动。”小夭好像没听到。
“我和烈阳打算给他收尸，却无尸可收。我们发现一个地方黑气特别重，好像在吸收五灵之气，那天刚好月圆，强大的月华之力也往那聚集。我们过去查看，却见一颗心脏泡在一个泉眼里，妖丹飘在上面，光芒暗淡，几近碎裂。烈阳立即去请冥帮忙，冥不知用什么办法使他长回那千疮百孔的肉身，并带到这里。”
似乎怒意未消的脸露了出来，小夭好想把他怒张的眉展平。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的伤口。
“这里是万年海龟龟壳形成的岛，我们在这里用灵力不过是吊着他的小半条命。普通药石对他的身体无用，用你血做的药有用，但他身体所需像个无底洞。”
“也许有一天，我会，会帮他了结。”阿獙的话随着小夭的动作一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说，你心心念念的是涂山璟……既然……看过，就回去吧。”
伤口似乎怎么也整理不完。小夭颤抖着，不知为什么狐妖用药碎她身体的疼痛记忆一下子涌回来，那么痛，好痛，哥哥，娘，父王，快来救我，好痛，好痛！
獙君离去的脚步凝滞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小夭终于把妖躯上的伤口处理完，累得手几乎抬不起来。妖，比寻常人神的身体大多长多了。她终于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九头妖的构造。
只是，这不是他原来的样子。跟海涡流搏斗的致命力量没了，像蔫了烂了的死蛇，像被狐妖杀死的那条蛇！
比独自流浪时所有的恐惧加起来还要多，小夭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但是不可以，他还在呀，小夭又感觉到无比的幸福！他还在，只要他还在！
曾经那样姿雄昂扬洁净无俦的妖，还在！只要他还在，是不是九个头，又有什么关系呢。妖，多个头，少个头的，有什么关系？多条命少条命又有什么关系？以后我一定变很有用，不用你再用命来救我了！
小夭给自己喂了一把药。擦净手，回到相柳面前。相柳脸上的伤口不像身上那么密，皮肤下的肉却透出青色，嘴唇黑紫，除了眉头蹙着的一点痛怒，没一点生气，好像已经是死人的脸。
她把枕边药瓶里的药取两颗出来放进相柳嘴里。相柳一动不动，并不吞咽。把药挖出来，放进自己嘴里嚼，趴下，对嘴喂。
还是不动。
海底三十七年，他给自己疗伤，用的是———毫不犹豫咬破舌尖，血马上涌出，和药混在一起，很快充满了口腔，从嘴角流出，小夭拼命地压住唇，手捏开相柳的牙关，舌头乱顶，相柳，求你了！不要跟我作对！
小夭感觉到有轻微的吞咽，然后小口小口的吸吮，最后舌头被吸住，索取。
眼泪滴落，掉在相柳眼边睫上，好像落泪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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