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夜
小夭又踏上了极北之地的冻土。往内陆走去,翻过雪峰,越过冰川,再翻一座冰峰,就会看到一个小小的盆地,最中间是一泊不结冰的湖,在千丈冰崖之下。
湖心有个小岛,岛上有间小屋,屋前一棵冰霄树,枝上挂着冰凌。这就是左耳发现白羽——毛球的地方。
前日早上,璟看到了只有他能懂的讯息。瑱写信来说想爹爹了,盼月圆佳节能见。随信函写钺长老病逝,青丘情势微妙,望速回。
璟把事情告诉小夭后,用问询的目光看她。小夭马上摇了摇头,说我跟烈阳他们去逛逛,你去吧。小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只不过想独自去祭奠一个已死之人。
璟含笑说好,回来时我给你带新酿的青梅酒。小夭说好。小夭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学了璟说话的样子。
等他们手牵手从外面回来时,苗圃和一个涂山家的人已经等在门口,行李已经装在天马上。璟的坐骑狸狸也来了。
虽然做回王姬、西陵小姐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对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伺奉竟也习惯了。做玟小六时独自一人摸爬滚打,独立承担,但却也自由自在。那时有老木麻子他们的陪伴,虽然寂寞,但是热闹。
现在,现在,是自己想要的吗?为什么想做回玟小六?
但想做什么时候的玟小六?有叶十七时候的玟小六?
叶十七还在身边啊,并将一直在身边。只要她愿意。
想做跟轩老板不打不相识一起喝酒交浅言深的玟小六?
哥哥,玱玹哥哥。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吧?你希望的哥哥祝愿的哥哥不正是现在这样吗?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比认回哥哥之前更开心,为什么感觉好像真正弄丢了哥哥?
至于他,那个人,那头妖怪,为什么想和不想都要心痛?痛到不敢想!
去吧,祭奠,顺便把那个玟小六埋葬。
行人渐渐多起来,嘈杂声起。回神一看,璟在等着她。只是少有的,好像他也在发呆。冠玉般的面孔这阵子被海风和南方的太阳吹晒得终于有点人间烟火气,不过只是给儒雅添了俊朗。身体也比之前康壮些。那天的伤已经不见痕迹。
那日的一室狼狈,大家都默契的不去提。小夭也没想,只是昏睡。今天终于有精神了,不想就要分离。
不过没有别离的愁绪,小夭甚至感觉到璟和她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需要一个呼吸的空间。让某些事,随着风吹无痕。
在身边的不会牵挂,不能相守的才会相思。
璟正要开口,小夭抢笑着说:"你这路上可别祸害别人家小姑娘啊”,“也不要让人姑娘来祸害你!”
璟笑,这是他认识的小夭。他摸了摸小夭的头,拇指在她额间刮了下,"你去玩得久了,记得添衣换物,我们涂山家的店,你要什么都能找到。”
“放心,我敢不去涂山家也要去轩辕家的。你知道的,一上岸,就觉得身边飞的虫鸟都多起来。”小夭把头靠在他手上,笑着摇了摇。
璟把一个狐九尾环成的美丽圆圈套在小夭左手无名指,“人族夫妻管这叫戒指”,算是回敬了刚才说小姑娘的那句话。然后不再说话,含笑看着小夭的眼睛,像在等什么。
小夭也笑,装大灰狼她最会了。她踮脚亲了亲璟微弯的唇。他轻轻回印。在小夭要回撤时重啄了一下。
璟站在狸狸背上,让小夭回去,不要在外面站太久,示意狸狸飞升。小夭招了招手,目送着白鹤姿态优雅的离去,转身,肩膀往下塌。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时间是璟对自己的信心,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信心。
璟坐在白鹤身上,刮过小夭额间的拇指在自己额间上下,揉开眉间的结,眼神慢慢变冷。这次离开,不用怕,他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
小夭一边进门一边对苗圃说:“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去帮我给爹爹外爷玱玹他们送礼,就说,月圆之节我祝他们身体康健,不,玱玹你对他说祝他早生贵子。”苗圃脸一白,
“我,我不敢……”,小夭故意皱眉道“我现在使不动你了吗?”“我说!”本来听到玱玹苗圃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现在更是马上低头。
“那马上去收拾,趁早出发。”小夭往后一摆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苗圃在后面张着嘴,想问就我自己去吗,最后还是闭嘴把话吞了回去。
什么时候学会找伴了?她抬眼往小夭房间窗口方向看,左耳已经在那了。吊在栏杆上的横梁上,一会用手勾,一会用脚挂。
他不像侍卫,更不像暗卫,有时候会突然消失好几天,最长的一次甚至差不多半个月。但是,只要他在小姐身边,就不会离开十丈之外,好像小姐跟谁在一起他都不放心,即使是玱玹,即使是涂山璟。
小夭等苗圃出门后,马上喊:“左耳!”话音未落,左耳已悄然掠到小夭跟前。看来苗圃教的不错,没以前那么吓人了。:"我们去船那里找烈阳他们,把毛球接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小夭边说边往外走。
“他们走了。""谁?什么?”小夭吃惊地回头。左耳不出声,等小夭反应过来。"白羽也跟他们走了?”左耳点头。递给她一个雅致的口袋。
小夭打开一看,是笑娃娃,头上戴了可爱的帽子,漂亮的长裙盖过身子和底座。取出掀开裙子一看,底座也像穿袜子一样被包裹住了。口袋里面还有一双跟口袋、娃衣一样材质的手套。都是冰蚕丝做的。
“小夭,我们还有事情,先走了”,獙君的声音响起,左耳摊开的手掌上漂着一个声音球。
“冰蚕丝不怕火不畏寒,希望你会喜欢额我的礼物。”
“白雕在烈阳用太阳之力击碎萃取了上万年日光精华的日光石时被有些碎片进入了身体,正因为太阳之力和被作为阵法引子的日光石同源,烈阳才能破阵,所以也需要烈阳帮她治理身上的伤。”
“嘁”,”烈阳气急败坏的声音,还有什么“叽叽,叽”几声小鸟叫声。
“其实疗伤方法也可以告诉你,就是这白雕化成跟她原来名字一样的一团毛球,紧跟着烈阳不放,寸步不离!烈阳走到哪她滚到哪。我们赶时间,只能带她一起走了。”
声音球慢慢变小,最后一点随着阿獙的笑声扩散:“几百年来,除了你爹娘,我还没见过烈阳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没有办法呢——”
“看来他们真有急事,”小夭回头,已经不是先前那从容轻松的样子,脸上有不再掩饰的悲伤。“我们也收拾一下,出发吧。”
他以前祭奠战友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像我一样?不,他才不会那么没用呢。挪动一步都那么难。
小夭站在冰霄树下,看着眼前的白色小屋,良久,"左耳,把酒给我”,回头,却不见左耳。
酒放在树根下。
小夭把酒拾起,冰着手,似背着千斤重量,一步一步向小屋门口走去。
“哎,都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酒,你做防风邶的时候,肯定什么美酒都喝过,做九头军师时在山里条件艰苦,又肯定什么劣酒都跟将士们喝过。”
“有一次我趁你出去,偷偷喝你屋里的酒,一口下去,可没把我呛死,又辣又苦,还涩!你不知道吧,我悄悄在里面塞了一大把毒药,你却没有喝出来,这是你唯一一次不知道我下毒吧?为这个事我可得意了好久,现在想来都是因为那酒太难喝了!”
小夭的嘴说越快,脚却越来越慢,终于还是挪到了门前。门,比她的个头还要矮。小夭把被酒瓶子冻僵的右手抽出,放在门上,冰做的,并没有比酒瓶子更冷。
门很重,小夭躬身用肩膀使力推,门才慢慢打开。小夭突然紧张起来,她似乎怕门打开时会看到一头九头妖在里面,却也更怕门打开时,没有一头九头妖在里面。
没有窗,墙壁润泽如玉,发出莹莹的光,室内不过一榻一几而已,显得不大的屋子一片空旷。
几上长着一棵兰花状的冰凌,全屋唯一有颜色的不过是墙上的弓和榻上的兽皮。
小夭渐渐觉得呼吸是一件困难的事。这里,看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西炎城的大街小巷,五神山下的大海,自成一统的清水镇,天上地下,大荒内外,既没有嬉笑的浪荡子防风邶,也没了机绝狠辣的九命相柳。
小夭缓缓滑坐在几榻之间,心里长久以来插着的那把刀,被拔了出来,好像被冰久麻木的手,心痛久了,也会麻木,只有那个伤口,血欢快地流淌。
胳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小夭把酒放在几上,揭开兽皮。瞬间像遭到雷击,神昏志迷。
“你想要的杀人弓箭已经差不多了。”
“这副弓箭本是另一个人定制的,已经铸造了三十五年,他突然变卦不要了”。
“你运气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你都不知道那副弓箭的材料有多稀罕,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
“反正都是稀世难寻的东西,就算是陛下,想集齐也很难,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收集齐了所有材料。”
"他想要一副弓箭,能让灵力低微的人杀死灵力高强的人,我闻所未闻,决定见见他,没想到他给了我几张设计图稿……”
“如果不是他不认识你,简直就像为你量身定造!你确定你们不认识?”
榻上,厚厚一叠展开的图纸,压着一些骨头,两颗散发出月华般光辉的石头,及一些小夭不认识也说不出名字的东西。
小夭用颤抖的手翻看图纸,一张张都是各式各样的弓。到后面越来越像她的银月弯弓!兽皮再一掀,一支箭赫然躺在图纸旁,箭簇上有硬结的黑色血污,正是小夭射相柳的那一箭。
“啊!”小夭发出不知是怒是悲的一声厉叫,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她好恨好怨,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一切不都是交易吗?
小夭伏在榻上埋首臂弯,放任自己哭得像一个小孩。种种记忆碎片纷杂而至,邶笑嘻嘻的样子,相柳怒火燃烧的妖瞳和尖细的獠牙,葫芦岛上的明月,海底的大贝壳,刹那的温柔笑意和冷酷的嘲讽……
心底的想念再也压不住的漫出来,好想,好痛。
相柳,相柳……
小夭一边大哭一边喊,一任汹涌的痛念把她淹没。
天地间万物消退,记忆碎片也散去,只剩下了想念。再没有任何人和事来阻止和打断她在痛念的海里浮沉。
屋外的冰霄树,落花了,透明的花瓣一离枝头就变成白色,被风一吹,细细碎碎飘飘洒洒,落在这净洁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像极了雪花的飞舞。
一束冰霄花飘进小屋,落在小夭头上脸上,凉凉地,融进泪水里,染了泪水的滋味,似乎这本来就是它的味道。
小夭似乎清醒了一些,把榻上的东西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屋,泪眼模糊地四处看看,往湖的方向走去。
用什么来挖呢?小夭跪在地上,手里紧握那只箭,不,不可以。她努力睁大眼,把箭上的血污刮下来,把一个小瓶里的药倒掉,把血污装了进去,再小心把箭放在帕巾上。
从头上取下钗子,幻化成一把小铲,一铲一铲地挖。挖了很久,才挖到冰下的土。太慢了,她把铲扔掉,指尖带了灵力,两手一起挖。
土被指尖的血弄湿,有了粘性,粘在手上。小夭感觉不到痛。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挖呀挖,这样才能让她不把帕上黑了一半的箭插进自己胸口。
终于挖好了。揉掉手上的土,取出一个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衣服。相柳的,海底疗伤给她换的那件。
把衣服握在胸前,呵,相柳,你不是把所有属于你的痕迹从我身边抹去吗?不知道我还有这件衣服吧?
取起箭,往胸口扎去。不,她不舍得,唯一的属于相柳身上的东西。看着乌黑的箭头,她调转另一边,扎,扎不进,换发簪,挖。
痛。身体的痛怎么也不及想到九头妖再也再也不会出现的心痛。这痛甚至是爽快的。手指沾染流出来的血,涂在相柳衣服的领子上。红晕染在白上,像相柳在她脖子上吸血时留下来的印记。
箭用帕子包好,放进小包袱,装进衣服的口袋。再把里衣脱出来,和相柳的衣服放一起,衣领靠在胸口的位置,衣袖相牵,像拥抱。
那时,求他办事,给他吃,怕被嫌弃,不只洗好了澡,还换了新买的里衣。以后,也总记得勤洗澡勤换衣,好像那片白随时会出现似的。
可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再也不会出现了。
不知什么时候,冰霄树下,左耳把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小夭摇醒,一边用灵力温暖她冻僵的身体,一边说:"我们去找邶。”黑瞳里闪着兴奋的光。
小夭睁着肿胀的双眼,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却清晰地知道,左耳在睁着眼睛说梦话。
她微笑着摇摇头,手伸开,食指指向不远处一个地势稍高的坡地,只见一座洁白如玉的坟茔伏在其上,纤尘不染,像在看着湖光冰色,也似在赏着那轮初升的皎皎明月。
(此处配乐《等不到的等待》)
完
后面,相柳真正出场,敬请期待!
第四章左耳承包了我的笑点,写第五章大哭,第六章也是哭[大哭][大哭]
文末哭到后面只剩下想念那种感觉是真实体验,不过是对我的爷爷。去世好多好多年了,不过在类似一个心理疗愈的课程上我把想念大哭特哭了出来。
其实哭出来很舒服。所以我想给小夭一个发泄哀悼的空间。
也如此,后面她也才能更好地认清、承认自己的心意。
《江城子·记梦》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海底37年同榻而眠,夜夜相伴,人间夫妻已过大半辈子。而于相柳,种蛊时已认定小夭是他的妻了吧?小夭既已立坟,已是料得会为相柳肠断年年,明月夜,相思长。
她怕见月亮,又痴见月亮,因为孤独的人往往要看月,也因为海上生明月,是她和相柳最美好的回忆。
有人可能会说最美好的回忆,应该是和作为防风邶的相柳在一起吃喝玩乐的日子,但我们也应知道,在小夭心底的最深处,思恋的是作为相柳的相柳。
最后,永远怀念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