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面对崭新纯白的墙壁，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我缓缓抬起手贴上光滑的墙面，注视着，摩挲着，总觉得它少了些人情味儿，却好像又有说不尽的言语要同我倾诉。

闭上眼睛，我开始努力地去做一位“倾听者”。

似乎自有记忆以来，我的成长便紧紧与客厅的白墙相连。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勇气，从奶奶手里得来一盒油画棒后，我就开始以一副名家的姿态在墙壁上创作“开心上学图”。偌大的墙壁上突兀地显现出了一人一屋，最后我还不忘添上一串1至100 的“天文数字”作为标价，结果却迷迷糊糊讨来奶奶一顿打。于是我一手抹泪，另一手赶忙拿橡皮擦去使劲抹掉，耳边回荡着奶奶那尖细刺耳的嗓音:“你个小祖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看看人家小孩的家里多么干净，可惜了我这么好的墙啊，唉!”

印象中的奶奶总是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把我小时候的糗事记得一清二楚。每到闲暇时刻，她总喜欢将这些事讲给每一个从家门口那条小巷子经过的熟人听。

之后嘛，我只记得过了几大，墙上那

幅糊黑了的图画被隐藏在早教挂图下，这也算是我最早的幼儿启蒙了。从幼儿园放学归来时已至饭点，不论早晚，我都会端起小饭盆，往客厅那面墙前一坐，静静地打量着早教挂图上的英文字母、水果以及蔬菜，脑瓜里时不时冒出这些想法:

小兔子是如何叫的呢?

如果手里的碗现在盛着的是橘子就好

了。

以后当个美食家吧!

不知不觉间，这面墙用第一张“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领着我步入一个新的成长阶段--小学。在我看来，乡下的小学似乎总要比城里的小学活泼烂漫得多，或许是因为那时校园生活轻松有趣，又或许是羡慕那时认真上进、自信阳光的自己。总之，我是可以做到“玩的时候尽情玩，学的时候拼命学”这一理想状态的。因此，我能多次取得优异的成绩，受到不少老师的嘉奖。看着贴上墙的奖状与照片越来越多，我真想用“生机勃勃”一词来形容它呢。

细数起来，“墙”这位朋友和我已相伴走过 12年了吧。这些年墙面从雪白变得微微泛黄，平日里在我看来只觉着它更加成熟。直到--

“你凭什么指责我儿子没钱买房?你去年刚花了三十多万做的心脏手术，现在哪儿还有钱买房啊?”雷霆一般的怒吼直直穿过一层楼，劈得我从地毯上惊醒。

“他女儿都考上了更好的初中，能免一万多的学费，省下几年租房费用来买房，你们家都觉得是在割肉了?”另一个毫不退让的厉声紧接着响起，震得我只能踉踉跄跄下楼。我心里清楚，这是由于我小升初的问题而引发的婆媳纷争。

我本能地伸手去拉住奶奶:“奶奶，别吵了好不好?妈妈心脏本就不好，不要再让她身体受影响了。”三人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可形势一直僵持不下。我转向妈妈，抱住她，但看到她涨红的脸与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再也憋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贴上她背部的双手顿时就沾满了汗水。我将半个头埋在她颈间，不停地抽噎着:“求……求求你们别吵了，真的不要再这样了，我……我到哪儿上学都一样，我只要大家都健康平安就好!”

愤怒吞噬了理智，哀怨声、怒吼声、哭喊声连绵不绝，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家里的气温不断升高。但我的心却仿佛坠入了冰窟，全身僵硬又冰冷，即使是在盛夏的清晨。

我有些站不住脚，嗓子也喊不出声了，只得无力地坐在地上，用仅剩的意志看向贴满奖状的墙面。我想，它真的太干黄了。墙脚还有不少脚印子，时间比较久远的奖状甚至已经泛白，与“生机勃勃”一词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

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目光随即转至靠门边的墙面。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新白，而不再是那用棕色油画棒一笔一画书写上去的“家和万事兴”五个字了。

我就傻傻愣在那儿发了好久的呆。我不敢再回忆下去，也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钰啊，前些日子家里新刷了墙，那些奖状和照片我都帮你放在了这个盒子里，你看看还要贴上去?”奶奶用亲切的家乡话询问我。

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接过她递来的盒子，开始一张张翻阅起来。脑海中又一发不可收地涌起回忆的浪潮，直至定格在一张南京玄武湖的秋游照片上。

还记得这是四年级时学校组织的秋游，我能被选上完全是因为个人的优秀表现。凭此机会，我游览了南京玄武湖。一路上的高楼大厦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大城市发达的交通令我惊奇又羡慕，南京的人文风情也令我着迷向往，就连那一砖一瓦垒成的明城墙都使我深受感触。

“世界真美好!”这是当时的我所能发出的最强烈的感叹。

玄武湖旁的明城墙，即使远远望去，也能看见历史的足迹。不同于故宫的红墙黄瓦、江南古城的粉墙黛瓦，它仅仅是由青灰色的石砖垒成，其中也夹杂着不少裂缝。不知历经多少次的风吹雨打后，它那身严肃的着装也被染上了不规则的柔和，爬山虎不知疲倦地往四周伸展着，追求它们理想的高度。这座城墙庇佑了一代代南京人，它一定是有人情味儿的。我绝不是第一个夸赞它的人，它一定受过数不胜数的赞叹。不过赞叹也好，裂缝也罢，于它来说不过是成长，不过是经历，只要能守护好南京便满足了。

此时此刻，我越发觉得墙壁像一个有感情的人。与其说面前这片墙像一位相伴多年的朋友，倒不如说它正是我自己。它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同我荣辱与共，获奖时与我一同分享喜悦，失意时陪伴在我身边，直至小升初，而我却连同那份荣誉都定格在了小升初。

最终，我还是上了考中的那一所初中，只是没有买房，这便是婆媳纷争的结果。初中的学习环境绝对算是当地镇子上最好的了，自然也有许多优秀的同学。在那里我已经算不上优秀，常常妄自菲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客厅的白墙，一下子对上了南京的明城墙。

我也常常将自己比作白墙，将班里名列前茅的同学比作明城墙。可越是这样想，我越是自卑，学习压力也就越发沉重。我想去追赶，却寻不着方向，只能拼命死学，不懂得总结与劳逸结合，连日常交流也变得单调起来。回想起来，我真的感觉自己失去了太多太多。

现在再去想想明城墙，其实它令人赞叹是有原因的。它明白自己的责任与目标，要好好守护南京，所以它便坚持了六百多年。它也不是没受过伤，只是这些伤还不足以击垮它的初心。而白墙和我却是很容易动摇的。朱元璋在修建明城墙时，实施了“责任到人”的方法，那些制砖块的工匠要将日期、地点与姓名都刻在砖块上，以方便追查与解决修建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当时许多省份的百姓都参加了这项工程，可以说明城墙凝结了许多中国人的智慧与心血，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与精神内涵。

思索到这儿，我似乎有些头绪了。白墙只是我个人的心血，一味地追求荣誉只会使它显得单调，缺少了像明城墙一样丰富的情感与故事。多出去看看风景，多与人交流学习，多拍些照片贴上去，留下生活的痕迹，留下许多人的回忆，这白墙也可以和明城墙一样配得上别人的赞叹与羡慕。

或许这便是白墙与明城墙的差距，也是我和优秀同学的差距。

“还要贴上去吗?”奶奶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满是心疼与小心翼翼。

我缓缓抬眸看向她，觉着她方才等我的回答一定等了三个春夏秋冬，不然怎么会与我记忆中的形象有这么大的反差:她的身躯比从前更矮小了;也不知是我离开家乡多久，她的其中一颗门牙也脱落了，松弛下垂的两颊肌肤将昔日这位老妇人的锐利也消磨殆尽。

实在看得我揪心。

“不了，不了，等以后再贴新的吧。”我不禁哽咽道。

如今这面墙，都已涂上新白，告别了昨日的枯黄，如获新生。

眼下的我，中考失利，未能进入重点高中，犹如一位一事无成的创业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

“动起来，快动起来，一定要做些什么!”心里总有这么个声音催促我，是不甘。

“嗯，白墙涂新了，它还在等着我将来再为它添上生机。”想到这儿，我的心中比原先开朗轻松多了。

我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盒旧油画棒，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伸出右手，尽我所能地踮起脚尖，在墙的正中央写下了一行小字--

别害怕重新开始。

写完后我才意识到，奶奶是不识字的。“不是的，奶奶，我不是在乱画，我这就……”我有些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挺好的，写得真漂亮，就留着吧!”奶奶凑近了瞧着。我瞪圆了眼睛看向她，心想奶奶从前可是最不喜欢我在墙上乱涂乱画的。

“在家没事时，我一看到它就可以想起你，尤其是你小时候。”奶奶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似是明白我内心的困惑。

滚烫的泪水顿时溢满我的眼眶，模糊了眼前的影像--正露出一颗门牙朝我笑的奶奶。像从前受了委屈就搂着奶奶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娃娃一样，此刻我紧紧依偎在她怀里。

“我以后一定经常来看你，不管多忙，带许多许多照片来，到时候贴满整个墙。”说出这句话后，我只感觉搂着我腰的手更加用力了。

原来，一直是我错了，一直错了三年。我曾错误地认为只要拿上奖状就可以使爷爷奶奶高兴，便自以为是地缩短周末时间，双休日也泡在学校，一年中仅回家三四次。如今我才后知后觉，爷爷奶奶在乎的一直是我自己啊!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三年是多么珍贵，作为她的孙女，我却因为错误的观念使自己错过了陪伴奶奶慢慢变老的三年啊!

吃完中秋的团圆饭后，我准备返校，突然间发觉，这条马路格外明朗。之前的三年里，走在这条路上，只觉得狭窄又压抑，或许那时的我没有好消息同爷爷奶奶分享，也没有什么荣誉去贴上那面墙，于我来说是很失意的，因此很少回故乡。

“既然那面墙没有记录我糟糕而又孤独的初中生活，那么我一定要让它记上我高中生活的点滴美好!”我不禁抬头望向车窗外。

“获奖也好，失意也罢，不过是人生常态，但一定要常回家看看!”我将目光停留在天上一片紫红与金黄的烂漫中。

硕大的月亮也忍不住探出了头，连也为我高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