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见到周亦安时,人躺在床上盖着两层厚厚的锦被,嘴唇干的发白,面色不大好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你躺着别动,我去倒些水来。”江离见周亦安要起来,赶忙把他又按回被子里。手触碰到周亦安肩背时第一次感觉到人可以瘦得像一张纸一样轻。
“江郎不必麻烦了,喝了水便要咯血。”
“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
“只是淋了些雨哪知道这风寒竟会如此来势汹汹。大夫已经开了药方,再喝几日应当会好些的。”
周亦安撑着身子坐起来,命阿清先退了出去,这小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周亦安生怕她又说些什么让江离听到。
“你身上这剑气还是早些化去的好,拖久了总归不是好事,若是每年秋冬都如此,现在还能靠着身体年轻撑过去,再过些年如何是好?”
周亦安不以为然摇摇头,“若是有法子,该是一早就找到了。”
江离握着周亦安的手,轻轻摩挲着,看着人日渐消瘦的面颊心疼不已。
“ 亦安,如今你有我,你相信我,我会找到办法的。给我月余时日,我去蜀中寻一位故人,他或许会有办法。”
江离察觉周亦安深凹的眼眶有一瞬间亮了起来,又听他再次询问;“江郎,方才说什么?”
“我说蜀中那位故人或许可以化解你身上的剑气,只是来回一趟要月余路程!”
周亦安怔了一下,原是他多想了。
也对,江郎已有妻室虽说是圣上赐婚但却是不可多得的天赐良缘,夫妻恩爱有佳。方才的话应当是自己会错了意,江郎能把自己当作毕生知己已是幸事,人啊,断不可起了贪念。
可他当真是离不开他的江郎了,一想到这个人因欺君之罪不日便要被处死,便顾不得自己身体如何拼了命也要救他。
那日阿清陪他在大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可这问他这样做可值得?
只有周亦安自己知道,那人早已看淡了死生,他只是在救自己罢了……
“亦安在想些什么,如此出神?”江离看周亦安似乎没有听进去方才的话。
“没,没什么,只是想着江郎此去蜀中路途遥远,又未必真的能寻得良方,何必白白浪费时日。”
若是留在王城,应当,应当多些见面的时日。周亦安深知自己时日无多,这人是看一次便少一次了。
“亦安不必忧心,我此次去蜀中也并非只有这一件事。”
虽然,这另一件事,也与周亦安有关。
半月之后,江离才到达蜀中,陈伯早已收到他的信,提前备了车马等在城外。没日没夜地赶路连马都换了好几匹,刚何况是人。
“陈伯,信上所言之事你可有办法解决?”
陈伯摇摇头背转身领着他进了城。
“这剑看着并无异处,依你所言,你那位周家公子被剑气所伤,心脉被寒气所侵。你可知这剑是如何制成?”陈伯眯着眼睛端详着手中的流沙剑,有些龟裂的手指划过剑身,又用指节敲了敲。
“玄铁。”
“不是玄铁,这柄剑少说也有百年,应当是炎铁。”
“炎铁是何物?”江离第一次听说有比玄铁更好的铸剑材料。
“炎铁不是一种铁,是一种铸剑工艺,是将不同的铁在高出一般打铁高温度几倍的温度中融合而成,用特殊的方法冷却,不同于寻常的冷萃。”
“所以,此剑断不会有极寒的剑气,更不会另人心脉受寒气所侵。”陈伯似乎对这流沙剑颇有兴趣,仔细瞧了好一阵。
“那又是为何?”
“嗯……老夫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你这位公子患的是何疾。”
是夜,江离回到客栈,又持着剑端详了许久。他解下腕上的腕带,露出了一截手腕,用剑对准了手腕催动内力狠狠划了下去。
除了顺着手腕流下的鲜红血迹,江离并未感到身体有任何不适。莫不是位置不对?
江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扒开自己的衣服,对着左胸口又是一剑。这一次下手重了些,胸口的皮肉都有些外翻,看着甚是吓人。
“江公子,我煮了些汤……”陈伯推门进来就看到江离半裸着上身,身上的血濡湿了堆在腰上的衣服。
“啊呀!江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陈伯您进来怎么也不敲门?”
江离说着正要拉起衣服,被陈伯一手按住。“还没包扎呢,你拉上衣服作甚!我这就一会儿没看住你,你就要殉情了不成?”
江离不作声,默默看着陈伯给自己伤口上了要裹上纱布。
“那周公子,不单单是你信中说的‘友人’那么简单吧。你喜欢他。”陈伯不是在问,而是相当肯定的口气在同他陈述。
“过两日,去看看你爹吧,他老人家如是泉下有知,你对皇家人动了心思,还是个男子,定要掀了棺材板出来揍你一顿不可!”
江离苦笑一声“我此次回来还说要去我爹坟头磕几个响头,叫他在那边跟阎王老子说一声,不要那么早在阴阳卷上划去他的名字呢。看来是不成了,我的人,还是我自己跟阎王老子抢吧!”
“你那娘子这几年也没给你生下个一儿半女?你怕不是,一次也没有碰过人家?”
江离默不作声,他自知对不起祖宗,家里就他一根独苗,这延续香火的事他应当是完不成了。他也对不起他的妻,自嫁入萧家便未有一日正眼瞧过,唯一一次床弚之欢还是因为酒醉,将她认作亦安。进入之时他便察觉身下的不是他的亦安,霎时酒醒便起身一人在房顶上待了一夜。
“唉,造了孽了!”陈伯摇摇头替他穿好衣服,退了出去。
江离本是要以身试法,可惜这剑并未伤到他根基,一点皮肉伤,过了几日便痊愈了。陈伯最后给的法子是用极阳之物压制体内的寒气。但此法对周亦安无效,这些年他一直都在用上好的药材吊着,却是治标不治本罢了,现在连标也治不了了。
江离没在蜀中待几日,匆匆去祭拜了一下父亲就返回了皇城。
回到皇城后已是秋末冬初,周公府闭门谢客,连门丁都遣散了一些,看着甚是冷清。
江离再见到周亦安时,人看着还是不打精神,但好歹脸色比之前好些,阿清说多亏了萧将军临走前再三叮嘱公子一日三餐要按时吃,公子即便是没什么胃口也会吃上一小碗,药也按时按量的吃着。
“江郎不必觉得愧疚,我一早便说了,若是有法子早便找到了,是我应当感谢你,劳苦奔波了月余。”
周亦安披着件青色的棉袍把阿清喂一半的米粒儿倒入笼里的小碗中,笼中的雀儿啄的甚是兴奋。“还没问,你之前说去蜀中还有另一事要办,可是什么要紧事?”
江离跟在周亦安身后,看着他喂完鸟又开始摆弄那株牡丹。
“自然是要紧事。”
“可办成了?”听说是要紧事,周亦安倒是提起了兴趣。
“去我爹坟头添了点土,给他老人家磕了几个响头,叫他多保佑保佑你。最好能给我拖个梦,告诉我化解你剑气的法子。”
“那江郎怕是要愿望落空了。”周亦安笑着摇摇头,心想,若真是泉下有知,他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怕是也没理由保佑他平安。
“亦安何必如此悲观,兴许明天就有办法了,我争取今日早些上床歇息,梦里家父有时间说的详细些。”
“江郎,生死之距,不及参商。有些事强求不得,不如早些认清现实,余下的日子,能好过不少。”
周亦安说的云淡风轻,江离却读出了些许心酸,他当真是要与眼前人生死相隔了吗?如何说不及参商呢,参商又不会彼此牵挂。
周亦安是在小寒那日卯时离世的,就安安静静躺在江离怀里。江离没有哭,反倒是阿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说江离是铁石心肠,连滴泪都舍不得流。
“若不是为了给你求情,公子也不必在大殿前跪一天一夜!原本身子就不好,又淋了雨,第二天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同皇上给你求了一上午的情。”
“真的是亦安去替我求的情……”其实江离之前也猜到了,阿清指定是藏不住事,几次要脱口而出却被周亦安眼神吓住,从那时开始江离已经在怀疑了。
只是真相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江离的心还是猛地疼了一下。
“公子从来未对一人如此上心过,将军,你若是念及他对你的好,落几滴泪如何,还怕别人笑你不成?”
江离摇摇头,擦掉周亦安嘴角咳出的血。
“亦安他说喜欢看我笑,他说我天生一副笑相,不准我皱眉。”
阿清小丫头自然是不懂,她跟在周亦安身边多年,未经情事,只知道去凤元街的药铺子取药是碰上的送葬队伍总是一片嚎哭,便当是所有阴阳相隔的死别都要哭到昏天黑地才算悲痛。
按照礼法,周亦安算是皇亲,死后自是葬在皇家的陵园中。棺椁在停灵七日后下葬,周公府便再没了主人。
江离向小皇帝告病辞官后把江府交给了妻子,自己带着那柄流沙剑搬进了陵园,日日守在墓前。
后来也就没有人知道,那位江川将军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被皇帝的暗卫暗杀了,有人说他逃去了蜀中,连江离自己也不知外面是何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