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小夭在给云筝号脉,阿念就托着下巴坐在一旁,静静端详着云筝。
虽体弱多病,但云筝身姿婉约,容颜如月。她的美不在花容月貌,而是那一份淡雅中的清高。
腹有诗书气自华。
阿念觉得没有人再比这句话更适合形容云筝的了。
不愧是皓翎第一才女,跟那些只知追名逐利,成天擦脂抹粉,矫揉造作的世家女截然不同。
阿念越看越喜欢云筝身上这淡如清泉,隽雅脱俗的气质。
这次她不得不承认蓐收的眼光确实好,但也不由得暗自抱怨蓐收没用。
小夭摸完云筝的脉后,愁容满面,“你气血不足,体寒,内里亏空,再加上这些年时常心绪不宁,积郁成疾,这才出现咳血之症。长此以往,身体便会越来越虚弱的。”
对于这个诊断结果,云筝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
这么多年她找了多少医师,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小夭拿起纸和笔,写下一个方子,“你按我这个方子先吃一个疗程吧,你病的时间太久,病根又深,只能慢慢调养,急不得。”
云筝双手接过方子小心翼翼地存好,“多谢西陵小姐。”
“不用客气,你叫我小夭就好。”小夭笑着拍了拍云筝,然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
小夭给女子看诊的时候有一个规矩,男子必须出去等。这个规矩就连玱玹也不能打破。
眼下蓐收不在,阿念看着云筝,再看看小夭,俩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诉说殆尽。
一个跃跃欲试想八卦,一个觉得不好打听旁人私事而想阻拦。
俩人的眼神交流虽然默默无声,但企图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云筝莞尔一笑,“王后和西陵小姐是有话想问我吧。”
小夭、阿念:“……”
被拆穿了,还有点尴尬。
小夭给云筝倒了杯茶,替阿念出了头,“其实也没什么,我和阿念就是想问问你和蓐收的事。”
阿念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以前从来都没听蓐收提起过你呢。”
这话说完,阿念有些后悔了。
看着云筝闪着泪光,写满了低落的双眸,她赶紧解释,“啊,我不是说蓐收不在意你啊,我就是单纯比较好奇。”
“我知道的。”云筝咳了几声,看着门口的方向,有气无力道,“你们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嫁给蓐收吗?”
小夭和阿念点点头,然后并肩坐着,听云筝细细道来,
“其实当年我和蓐收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可此时家中却横遭变故。母亲去的早,我也没有兄长,弟妹又年幼,身为家中长女,我必须承担起长姐的责任,只能另嫁他人。”
“什么变故居然要你牺牲自己的姻缘才能解决?”阿念靠在小夭身上歪歪头。
“是我祖父和父亲欠下的债。当年皓翎正值五王之乱,祖父在朝为官,站错了队,局势大定后,黑心同僚便将我祖父推出去顶罪。流光家成为了众矢之的,全家被判流放。祖母和辛禾氏的太夫人是闺中密友,看在祖母的情分上,辛禾氏出面相助,不仅花重金将我父亲保了下来,还供他读书,重新入朝为官,振兴家族基业。”
“竟是如此大恩,”小夭静静地感慨着,“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嫁女呢?”
“因为辛禾峻浪名在外,莫说世家女子,就连田间村夫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辛禾氏这一辈只有他这一个男子,怕家族断后,辛禾夫人便以恩情要求我父亲嫁女,延续辛禾氏香火。”
阿念气的拍了下桌子,“怎么可以这样,你祖父和你父亲欠的债,为什么要你去还?”
“因为我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
小夭和阿念怔住了。
云筝扶着书案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蔚蓝如洗的天空,满面忧愁,“我原是个孤儿,自小流落山野,本该冻死在几百年前的那个严冬里,是父亲将我带回,悉心照顾,把我抚养长大。没有父亲,我活不到现在,更别提读书认字,甚至是有机会遇到蓐收了。”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这副残躯病体既不能像西炎国王姬大将军一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也不能像西陵小姐一样编撰艺术,为国为民。若我的姻缘能换来父亲和幼弟未来仕途顺利,妹妹能商议一门好亲事,那也算我回报父亲多年的悉心教养之恩。这是我欠流光家的,无论如何都得还。”
听完云筝的话,小夭和阿念心头一紧,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阿念心疼地握住云筝冰凉的手,满脸地心疼,“你说的这些,蓐收他知道吗?”
“嗯,他知道。”
“那他怎么不帮你啊?蓐收是皓翎四部青龙部未来的族长,父王的首席弟子,只要他想,让父王下一道圣旨,你们二人便可以长相厮守了啊。”
“他是想这么做,可我没答应。”云筝倚窗而立,眼中写满了哀伤,“清官难断家务事,恩情这种东西牵扯不清,旁人插手,反而越搅越乱。蓐收身份太过尊贵,他这个位置有太多人盯着,稍有差池,便会被人捏住把柄。世家之间的斗争和朝堂中的风云暗涌本就防不胜防,蓐收虽能力超群,但也实在是如履薄冰。若他因我被扣上了以权压人的罪名,就算太上能保他,那他以后的名声也完了。”
云筝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此生能遇到蓐收,得到他如此纯真炽热的爱,已是上天给予的莫大恩赐,怎么可以再去拖累他呢。”
沉默片刻,小夭给云筝披了件衣服,如水的双眼炯炯地看着云筝,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许多,“你现在的夫君对你如何?”
云筝苦笑着摇摇头,“我与他平日不怎么见面。辛禾峻日日流连秦楼楚馆,我也不愿意像个金丝雀一样被困在那个院子里,我们各做各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小夭和阿念只觉得为她心疼。
别看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她们知道,云筝这些年来受的苦,可远不止这些。
阿念也是一脸的心疼和惋惜。
她终于知道蓐收为什么对这段往事绝口不提,也从不主动去找云筝了。
若是让辛禾峻知道云筝和蓐收之间还有往来,怕是云筝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难怪蓐收一直对任何女子都不感兴趣,也难怪蓐收这些年在朝堂上总是明着暗着地和皓翎王提起要大力扶持皓翎的经商业。
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有彼此,拼尽全力为对方着想,却拗不过命运,只能相望,不能相守。
世间情爱最痛苦之事,也莫过于此了。
阿念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嘲讽蓐收年纪大没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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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王宫出口还是挺远的,蓐收怕云筝走路太累,就早早地让人备好了车,亲自驱车送她。
蓐收平日里在王宫里很低调,就算少昊允许他可以在王宫里驾车,甚至还专门赐给了他一辆马车,他也很少用,无论去哪都是靠步行。
这还是下人们第一次看见他在王宫里驱车。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蓐收并非乘车之人,而是驾车之人。
他们不禁好奇车里坐着的究竟是谁,竟能让这位地位高贵,心高气傲的蓐收大人心甘情愿的放下身段当一个车夫。
只是马车速度很快,下人们根本看不清。只有几个眼尖的趁着车上帷幔飘起来的片刻,依稀看到里面坐着一位女子。
云筝抱着小夭给她开的药材,坐在车里。
蓐收的车驱得很快,但是很稳,云筝感受不到一丁点颠簸。
云筝掀开帷幔,看着蓐收驱车的背影,轻言道,“我不回辛禾府。”
“我知道。”蓐收微微侧眸,“一会就到学堂了,外面风大,回去坐着吧。”
刚和辛禾峻吵完架,辛禾峻看云筝必定是哪哪都不顺眼,蓐收怎么可能把云筝送回辛禾府,让她平添烦恼。
皓翎虽说四季如春,但也有冷暖季之分。炎热的夏季伴随着几场秋雨渐渐远去,湿冷的冬季开始到来。
蓐收素来不喜欢穿那厚厚的衣服,所以无论冬夏,他都是只是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
夕阳西下,凉气渐渐上涌,蓐收驱车的速度不算太慢,想来冷风和露水要穿透他的衣衫。
应该给蓐收找一件御寒之物。
云筝想着这是他的马车,车上合该有一件他的衣物,便四处寻找。
结果找了半天,除了在座位上的一条崭新的,做工精美的浅粉色绒毯,她是一件蓐收的衣服都没看见。
云筝有些发愁。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披一件浅粉色的毯子吧。
那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更何况还是他这个身份。
就在云筝还在发愁之际,她无意间抚上了自己脖子上的白色披巾,顿时心生一计。
蓐收还在专心驱车。
天快黑了,得赶紧送云筝回去。
到底她现在还顶着辛禾氏少夫人的名头,若长久与他这个外男相处,怕是会惹来非议。
就在蓐收一心想着快些驱车之时,背后伸出来一双纤细修长的手,绕过他的脖子,温柔地缠上一条白色的丝绸披巾,还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伴着风吹过的声音,蓐收好像还能听到一声轻盈又灵动的笑声。
马车的速度放慢了,原本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
因为另一只已经放在了脖颈之上。
“云筝,”蓐收眉梢一挑,脸上的笑意染上几分无奈,“这是女子的披巾。”
躲在车厢里的云筝只是笑,却没回他。
蓐收似是无奈,又认命般的叹了口气一笑。
女款就女款吧。
后半段的路程显然慢了不少,但也算是在夕阳西下之前将云筝平安送到了明镜学堂。
“下次什么时候取药?”蓐收伸出手臂,让云筝下马车的时候可以搭着,走得稳一点。
“大概半月后吧。”云筝缓缓下车,看着蓐收脖子上的披巾,微微低头,“你可以把它摘下来了。”
蓐收眼角带笑,“你给我戴上的,不得由你给我摘下来?”
云筝几乎是没有犹豫,径直朝着他的脖子伸出手。
细长微凉的指尖来回游走在蓐收的脖颈之间,不经意间撩动着他的心弦。
蓐收几乎是想都没想地轻轻抓住云筝的手腕,制止她将披巾从自己脖子上取下。目光纠缠之际,他俯身,朝着云筝慢慢靠拢。
其实蓐收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按耐不住。
记得从前跟随少昊学习为将之术,第一节课传授的便是兵法思想便是两个字:稳、缓。尤其是领军主帅,一定要沉得住气。
蓐收自以为已经做的很好,这些年无论是从军打仗,还是在生活里,蓐收都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从容模样。
可在云筝这里,他的一切布局和计划全部被打乱。
什么徐徐图之,稳中求胜,蓐收全都抛到脑后了。
面对心爱之人,蓐收不战而降,主动妥协。
对上蓐收灼热又期待的眼神,云筝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可她现在已经嫁为人妻,哪怕再看辛禾峻不顺眼,辛禾夫人这个名声还是在的。就这样默许蓐收进行下去,万一被人看到,岂不是给蓐收热来非议?
但……这个时间,学堂附近应该也不会有人来了吧。
思量一番后,云筝决定大胆一回。
她躲开了蓐收炽热的目光,但却慢慢把手下滑,挪到他心口的位置,指尖微微用力一戳。
这下可把蓐收心头那股压抑着的火给点燃了。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两下,男人的气息划过云筝白皙细腻的侧脸之上,在耳颈处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看着蓐收越来越贴近的面容,云筝也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可就在蓐收即将得逞之际,五荷从学堂里打开门,焦急地闯了出来,“夫人,刚才府中来人传话说是明日一早要你回……”
这一声“夫人”彻底将俩人之间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花彻底扑灭。
云筝立刻把手从蓐收胸前收回,头也偏到了一旁,转过身,用手帕遮住那张红了半边的脸。虽然表面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微微发颤的手还是暴露了云筝现在的慌张程度。
蓐收更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与不甘,甚至看向五荷的眼神都充满了怨念。
见状,五荷就知道自己坏事了,脚步都开始错乱,走三步歪两步,险些给自己绊倒,“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知道蓐收大人在。”
她红着脸,颤颤巍巍地把学堂大门打开,“蓐收大人您里边请。”
听到这话,云筝惊得一颤,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五荷。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她在干什么!
胆子比她还大,竟如此明目张胆!
蓐收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着那扇半开的门,微微眯了眯眼。
其实他是想进去的。但……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欲望。
“下次吧,会有机会的。”蓐收强忍笑意,把手中的药递给五荷,“照顾好你家夫人,我先走了。”
说完,蓐收又看了一眼云筝,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驾车离去。
等到蓐收走远了,云筝向五荷扔去一个复杂的眼神,面色幽怨又无奈。
五荷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草率,便尴尬得捏了捏耳垂,笑的心虚。
她真不是故意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表现出来的。
云筝也不愿意与五荷计较,说到底,刚才自己也是差没把持住,也怨不得五荷会误会。
幸好不是被别人看去,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云筝长舒一口气,等心绪逐渐平稳之后,才往学堂里走。
一边走,还一边问,“你刚才说辛禾府的人来传话?说什么了?”
五荷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找云筝的目的,
“夫人,下人来传话,说是老夫人明日一早回府,要见你和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