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和椅子，这是到处都有的寻常物品。无论是寻常人家的书房、总统府的办公室、元帅将军们的指挥部，都有桌椅。样式、材质不一而论，但你一定找得到。
小马国也不例外，可我在小马国就没有遇到过合适的桌椅。车厘子教室的椅子是给幼驹们准备的，高度太低，我永远得把腿不自在地蹲着。如果不隔几分钟就换个姿势，我很怀疑自己会是第一个因为椅子太矮而双腿缺血坏死的家伙。
图书馆的椅子高度勉强好些，可桌子又太太太旧。每次我写些什么的时候，只要手臂搭在桌子上的力度稍稍变化，它就会立刻发出微弱却同样恼人的异响。
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我尝试过拍它、砸它、拿个重物压它乃至自己坐到上面，但这张年纪搞不好比我还大的旧木桌可不吃这一套，它只是忠实地根据受到的压力下压和回弹，发出永不停歇的“咔咔咔”。
我不是个多么专心致志的作者，所以每当我要写些什么时，这就是一场折磨。有时候我真的羡慕独角兽，他们压根就不需要把蹄子摆在桌面，只要一点点魔法就能让笔飘在空中写字。
结束啦！当最后一个字从笔尖滑下，我终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去你的烂桌子，你再怎么吵，我照样在神经衰弱前写完了。你没法永远把我像个幽灵一样困在图书馆里。自由啊，我来了！
一个月来，以苹果小马和野牛部落之间的冲突为背景，我构思了一篇在小马国少有的“大作”，《苹果鲁萨记》。我几乎是呕心沥血，像是土木人打灰一样，在有限的篇幅里搅拌混合了武侠小说、牛仔文化、复仇文学、韩剧狗血、网文套路的各家爽点。
也只有情节上的爽点了，其他优点没有半处继承到。
有爱情：苹果鲁萨的一匹英俊小马，杰克，爱上了一头无拘无束名叫露丝的野牛姑娘；有矛盾：可他们之间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隔阂，无论是部落还小镇，都没有谁支持他们；有格局，因为两个种族之间有着一段蔓延三代的仇恨；有悬疑，男主人公发现这段仇恨另有蹊跷，决心找出真相；有陷害，男主人公惨遭陷害，被迫离开苹果鲁萨；有冒险，他随即在狂野西部行侠仗义、装逼打脸，纠集一帮英雄好汉；有复仇，男主人公最终杀回小镇，带着兄弟们铲除了幕后黑手；有开车，男女主团圆后自然要好好“庆祝”；有政治正确，结局一定要展望小马野牛大团圆，在塞拉斯提亚的指引下谐律之花盛开，狠狠地拍大公主的马屁。
在我和暮光以“公民甲”的笔名，将小说第一章投稿给几家报社后，那些编辑敏锐地意识到，这篇小说有潜力凭借这些刺激眼球的字眼，为他们招徕大把读者。
于是乎，《苹果鲁萨记》堂堂连载！
单纯的小马们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在我如此密集的情节交织下，就算他们想大骂垃圾小说，也得老老实实地看完今天的更新，才能把心思从情节上腾出来再开喷。
《马哈顿时报》算是比较客气的，评价道，“虽然文学性上稍有欠缺，但可以视为一次成功的尝试。”
《坎特洛特邮报》、《马哈顿每日新闻报》之流则是连登好几篇学者作家的专栏，把这篇小说批成了文学垃圾。主要批评点都集中在小说贫乏苍白的语言、单纯追求戏剧性而忽略逻辑、严重背离现实的故事背景以及对黄暴元素的无意义堆砌上面。
当然，他们骂得太对了，这小说完全就是我硬着头皮为了引流嗯写的，垃圾程度可想而知。反正…暮光帮我润色时，时而直皱眉头，时而脸颊烧红，时而…阵阵干呕。这段时间，她都不敢正眼瞧我…
老实说，这不怪她。作品是作者思想的分泌物，看完这篇每两千字就来一次失忆、两处热吻、三个反派、四回装逼的小说，暮光都没有把我当成地球的混沌恶魔，足以见得她是多么相信我的品行。
但随着《苹果鲁萨纪实》，这篇关于苹果鲁萨野牛小马冲突的严肃报告一同发表到《马哈顿时报》上后，一切批评都烟消云散。
小马们原本以为自己又要看到一篇无脑爽文，却只发现这次公民甲一反常态，用最最平淡的语言客观叙述了苹果鲁萨和野牛部落的冲突经过。考虑到银星警长毕竟已经妥协，为了照护这位“盟友”的情绪，我甚至还专门花篇幅强调他有多么识大体顾大局，才压下了镇子里的激进分子。
呜呼，我可真是个好人啊。
到这时候，小马们才意识到，《苹果鲁萨记》中没根据的仇恨、背离现实的故事背景，只不过是对另一个未来中，未能妥善处理冲突的想象。
一夜之间，《苹果鲁萨记》从肤浅的低俗文学，摇身一变成为了颇具现实意义和讽刺意味的“大作”，顺带也把《苹果鲁萨纪实》带火了一把。
这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大城市的居民已经到了不聊几句苹果鲁萨局势，就没法开口的地步，现在苹果鲁萨问题已经发酵成了整个小马国的社会话题。
对苹果鲁萨之外的居民来说，他们又不需要借助苹果林过日子。当撇清利益瓜葛后，绝大部分居民在马民朴素正义感的驱动下，逐渐倒向了野牛一方。直接赶到苹果鲁萨支援是不至于的啦，但他们倒是很乐意在街头巷尾谈论此事时，抨击几句苹果鲁萨原先的霸道行径。
这就足够了，无论那位爱波克丝想警告我些什么，她都没法得逞喽。
可这和我又有啥关系呢，我是红蛙，又不是公民甲。在处理完这一堆破事之后，红蛙终于能出门啦！
想到这里，我顿感无比畅快，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旧木桌这次总算屈服了，没有发出那该死的咔咔声——它干脆利落地断了块木板下来。
别介啊，我看着桌面上的缺口愣神，迟疑着把手伸进去，直接透过这个黑洞洞的窟窿摸到了桌膛。对，这不是什么幻觉。可我死活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掌打穿桌面的，啊…又是怀念多层胶合板的一天呢。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暮光，最后只能哼哧哼哧地把这破桌子推到了家具店送修。
店主是匹中年小马，看着这玩意儿都惊了，说这种款式的桌子是他刚刚开店的时候才会卖的，哎呀，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眼带怀念地追忆似水年华，我一边听一边无语哽咽地突发心肌梗死，镇长是多少年没给图书馆换过东西啦！
毕竟是自己弄坏的，最后我还是咬牙掏钱付清了修理费。绝对不会有事情，再来阻止我四处闲逛！
唉…现在仔细想想，我今天的霉运好像就是从这张破桌子开始的。
可爱的小马谷啊，你是多么的…冷清啊。走上街头，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些问题。
现在都十二月初了，大冬天的，离节日也差得远。虽说小马们身上有皮毛御寒，可他们也因此很不习惯像人类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冬衣，顶多就披着条围巾再戴顶帽子。衣服与其说是保暖的，倒更接近一类装饰。
街道上就没什么小马，少数过客也是行色匆匆，恨不得早点赶回温暖的家中。这天气，他们也觉得冷。
除了戴着条围巾的高露洁，正橡根木头样杵在街边，举着一面写有“口腔护理半价”的牌子。
“口腔护理半价…”她有气无力地招呼着，直到看见我才提起精神，“诶，红蛙，下午好啊！”
“下午好，你这是…”我指着高露洁的牌子。
“招揽顾客嘛。”她兴奋地看着我，“红蛙你做过口腔护理吗，有没有兴趣？原价50比特，现价25比特哟。”
“额…我在老家洗过几次牙，不过来小马国之后倒真没有过了。”我迟疑地说道。
“那试一试小马国的，怎么样？”
“不是…可我真的没什么想法呀。”
“两折~”高露洁用她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着我，“就当你试一试嘛，例行的牙科检查是很有用的。”
“算了，也别两折了，就按你一开始说的半价吧。”那个有心的家伙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马在寒冬里盯着你哀求呢，更何况我也实在不擅长向熟人或者熟马说拒绝。
“谢谢谢谢谢谢！”高露洁连忙把我领进她的小诊所，生怕我变了主意。
“你稍微等等哈。”进门后，高露洁低下头四处翻找着，“唉…我上次用完后收到哪里嘞…”
看得出来，这么久了终于有客户上门，她真的蛮开心的，连尾巴都微微摆动起来。
高露洁的牙医诊所不算大，看着就是个房间改造过来的。虽然地板还是牙椅都被她收拾一尘不染，但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寂寥。毕竟按高露洁的说法，上一次有谁来看牙齿，恐怕是有一段时间了。
我不由得有些为她难受，唉…在小马谷这样的小镇子里，她一个牙医自然像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她终于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后尽是些镊子、口镜、牙挺、探针外加一些我也认不出来的器械。
高露洁行云流水地给器械清洗消毒后，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摆上了托盘。你还别说，在独角兽魔法的加持下，连清洗消毒都变得有美感起来。如此老练的操作，让我对她的牙科技术有了不少信心。
在牙椅躺下身后，我随口问道：“你一般要用到哪些器械呀？”
“肯定都要用啊。”高露洁见怪不怪地答道，把一根软管飘到我面前，“来，张嘴。”
“你还有吸唾器？”我还以为这种抽气设备是小马们根本弄不出来的，“唔…康布处来啊。”
嘴里叼着根吸口水的管子，害的我说话含糊不清的。
“是啊，用起来可麻烦了。”高露洁向我示意到，我才瞧见她一只蹄子正一下又一下地踩在一个气囊上，才提供了吸唾器的动力。
高露洁带好口罩，走到牙椅旁。一操起老本行，她的气质都像是换了匹马，如同一切尽在蹄握，“来，张嘴。大一点，啊~”
嗯哼，你牙齿没什么大问题。”高露洁检查一下便得出了结论，然后用比大元帅更昂扬的语调发令道，“那就做个简单护理吧，咱们速战速决！”
还没等反应过来，四根口镜、六根探针、两把冲洗器就悬浮而起，它们闪烁着银白色的金属冷光，朝我逼近。
“李干么…唔唔唔…”我刚要喊住高露洁，就被一大把冷冰冰的器械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坦白来说，高露洁完全没有弄疼我，在她的精湛技术下，狭小的口腔成了这位大元帅的战场，十几把器械挤在里面，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清洁着每一颗牙齿。她甚至还有功夫注意到我脸上流的冷汗，飘过来一张纸给我擦了擦。
可这并不能缓解我的紧张，事实上就是因为我紧张得要命才会冷汗冒个不停。
我是没感觉疼，但我能感觉到十几把器械在我的嘴里四处窜！每一处牙龈都能感觉到微弱的剐蹭感，那股金属的冰冷味道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舌根，害得我几乎动也不敢动，更别提说话了。
我现在总算理解了什么叫牙医恐惧症…
我缓慢地伸出手，试图轻轻拍下高露洁来提醒她，却被她用极其大姐头的语气叫停，“别乱动，很快的。”
牙膏脑袋…你等着…
最最漫长的三分钟后。
“好啦。”高露洁摘下口罩，雀跃地递上一面镜子，“嘻嘻嘻，红蛙你来看下效果？”
在我下意识刚要骂些什么前，就被镜子里的景象震慑了，“我去…咋恁个白嘞。”
“不错吧，我还专门给你抛光了一下。”
这么打断一下，多少让我平静了点，我深吸一口气，“非常不错，事实上如果在我老家，你一定是位牙科专家，毕竟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能同时操作这么多器械的牙医。但是…”
“但是什么？”高露洁被我吊起了兴趣，忍不住催问道。
“也许你应该注意一下患者体验？”我斟酌着用词，想尽量温和些，“我是说，我从躺下来之后就浑身不自在，现在结束后腮帮子都还发酸…”
“哦…之前也有患者提到过。”高露洁不自在地说道，“可我已经尽力在缩短他们要忍耐的时间了，对小马来说，我甚至可以保证在两分钟内完成一次简单护理。”
她一边说着，一边落寂地把器械整理好，收纳进箱子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练啊练，练啊练，但实在没法子更快了…”
“你平常同时用几把器械？”
“差不多能有十二三把，如果是为了加速，可能还会多些。”高露洁怀念地说道，“我老师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不然我也没法这么快。”
“额…高露洁，有个小小的建议…”我实在温和不下去了，“有没有可能你压根没必要用这么多器械一股脑塞进来呀！”
“哈…没必要吗？”
效果拔群，高露洁受到了震慑，高露洁陷入了自我怀疑与马生观重塑。
红蛙丢下钱逃跑了。
- - - - - -
我几乎是逃命似地跑回了图书馆，金橡树图书馆和外面比起来简直太美好了，我要在里面呆一辈子！
刚推开门，我就正面撞上了一脸错愕的暮光。
我此刻还拿不定主意暮光是否仍然还对我留有阴影，往门外退了几步问道，“你…这是出门？”
“是啊。”所幸她看样子已经从《苹果鲁萨记》的后遗症中缓过来了，只是从容地邀请道，“今晚还有读书会呢，一块去吗？”
“今晚？哦，当然去。”这么多破事，还得我都忙忘了…
以往来说，读的书目都是轮流推荐，在读书会上看个部分后，大家再分享交流读后体会。
我想想，上次是暮光推荐了《小马国家族纹章学》；上上次更离谱，安吉尔推荐了本古代小马，基雅维利写的政治著作《公主论》…咱们就不能看点通俗的吗…
“所以这次是轮到谁推荐了？”终于在木屋坐下身后，我小声问向一旁的暮光。
“这次是小蝶。”
哦，小蝶！她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这里如果有谁能挑出一本老少咸宜的书来，那就一定是她了！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只见小蝶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报纸，等会儿，报纸？
“最近动物们对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很感兴趣，我就要了一份据说很火的。”小蝶解释道。
在战栗中，我把报纸接了过来。
千万是超威小马！千万是超威小马！我发誓我爱超威小马，比穗龙还爱的那种！
《苹果鲁萨记》五个大字映入眼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一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当初给马民灌地球文化糟粕时，就该料到它迟早会灌回来。
冷静点，还没到最糟的地步。我内心中劝告着自己，还得看这是哪章的内容，万一只是普通的冒险片段呢。
“第十七章——野牛领杰克试云雨，大平原好汉终齐聚”，第二行的标题击碎了我的幻想，这几乎是最最黄暴的一章了…
“额…小蝶？”暮光只是瞄了一下，就立马把这份罪恶的报纸叠了起来，生怕再看到一眼，“你是还没看这部小说吧？”
“还没呢，我觉得还是要当场看比较好，这样才能把看完后的第一感受和大家分享。”小蝶期待地说道，单纯的小蝶啊，还沉浸在和朋友们相互分享的喜悦中。
“小蝶啊~有些小说虽然很火，但其实也没什么看的意义。我觉得咱们到也不必非看这篇不可，哈哈哈…”暮光故作平静地尬笑道，但她眼角难以抑制的抽动已经表明，她对某些小说的评价可不只是没什么意义的程度。
“你说是不是啊…红~蛙！”暮光把头转向我，眼神中喷射出择人而噬的凶焰。
“是是是是，暮光说得对！”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写这类鬼东西博眼球了，“小蝶，我觉得超威小马就很好啦，没必要看这篇。”
“没什么的，我知道有些小说不适合孩子们看。”小蝶用温和而坚决的语气说道，“可我也是匹成年的小马，你们就别担心啦。”
我能看见安吉尔偷偷朝小蝶挥了挥手，倒霉兔子绝对是来拱火的。
“等等！”
“小蝶，不要啊！”
“唔！”翻开报纸，仅仅是几行，就让小蝶宕机在了原地。
“呃…小蝶？”暮光轻轻地问道。
异样的红色透过皮毛，从天马的脖颈一路蔓延到脸颊。我以为小蝶会这么一直僵在原地，直到她呜咽着，翅膀刷得一下张开，把自己像个茧一样裹了起来。
安吉尔摸了摸小蝶的翅膀，然后习以为常地举起木牌，“放心，正常情况，刺激太大她就容易这样，等一会儿就好。”
示意后，兔子便拿过报纸瞧了起来，边看边砸吧嘴，露出一副小蝶这妮子还是需要锻炼的表情。有时候啊，我感觉安吉尔比我这个接收互联网各类糟粕的地球人，还要五毒俱全。
没有理会安吉尔的抗议，我们最后还是把今晚的书目换成了超威小马节选。
唉…这一天过的啊…（而且我第二天去家具店取桌子的时候，发现他们真的只是把桌面补好而已，咔咔作响的毛病一如既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