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顽童的手,遮住了人们的眼睛,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浓墨般的漆黑,只有稀疏的夜雨连成的银线,在黑幕中发出断续的光。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将军想到。
他抬起手,捻了捻垂到肩头的头发,几根稀疏的白发从黑发中探出头来,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细微,断续,但是刺眼。
不同的是流星一闪即逝,白发永远存在。
将军扭过头,看向窗外。
几滴雨水从屋檐上落下,在黑色的夜幕中泛着微光,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挣扎的渔船,只一眨眼,便又迷失在黑暗中。
雨下大了。
越来越多的水滴连成越来越多的银线,就像自己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
这个国家也留白发了吗?简直和我一样。将军苦笑。
“将军,将军?”那是一个沉稳有力,中气十足的中年人的声音。
将军回过神,目光回到面前这个年长十余岁的男人身上。
他叫李潜,王朝人,十年前来到扶桑,在一座小镇里教书,遭到当地恶霸的驱赶后便离开小镇,隐居山林。
冬日昼短,用过晚膳天色早已漆黑,这位年过半百的隐士便是在这个时候挑灯拜访,两人相向而坐,举杯畅谈,已经两个时辰有余。
“先生,非常抱歉,这场仗我必须打。”将军放下茶杯,把腰间的武士刀拨到一边,向着李潜深深鞠了一躬。
李潜微微皱眉,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亦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那敢问将军......为何而战?”
“自是为国。”
“那这场战争,又为何而打?”
“亦是为国。”
李潜看着面前正色端坐的将军,轻笑一声,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另一只手肘撑在桌上,身体略微前倾。
“距上一次战乱结束不足一载,将军可知这一年间,大旱,水涝,瘟疫横行肆虐,哪一样不致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今国库空虚,人丁骤减,地方豪强自立割据,朝堂之上禽兽为官,哪一点能支持将军打完这场仗?兵家之事,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将军难道不知道这些?兵之灾祸,将军莫非还不清楚?”
夜雨徒然增大,雨水自窗牗飞入;天边闷雷滚滚,仿佛野兽低吼。
将军挥手让下人重新沏茶,自己深吸一口气,眼中隐约露出火气。
“打仗的事本将自会定夺,这场仗,先生还是不要操心......”
“天灾未了,人祸又至,此时开战,又要强征多少兵丁?死多少百姓?粮草车马,又要征调多少物力?待战起之时,生灵涂炭,社稷倒悬,饿殍千里,灾民遍地,白骨露于荒野,生民百无余一,就算此战获胜又如何?土地打下来了,人却死光了,又有什么意义?将军口中的为国,究竟是为社稷黎民而战,还是为王公贵族而战,还是......为战而战?”
“住口!”将军一拍桌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本将说打,就是要打!先生方才是想质疑本将对朝廷的忠心吗?打仗的事哪里轮得到文人指手画脚!若无他事,先生请回吧!”
一声惊雷,霸道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劈在了远处的山坡上。
李潜叹一口气,站起身,后退一步,行拱手礼。
“古人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我今日府中论辩,亦为对局者,不如请一位旁观者来评判此事,孰对孰错。”
“旁观者?”将军看向一旁沏茶的侍女。
“非也。”李潜又退后一步。“旁观者,梁上君子者也。”
咻!
话音未落,一道黑光自房梁射向将军,只听“叮”一声,一物撞在将军的头盔上,又弹飞到一边的墙上。
两人转头看向墙壁——那是一只漆黑的苦无。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苦无轰然炸裂,烟雾很快遮住了大半个房间。
浓雾之中,只听一声刀刃出窍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兵器碰撞的声音。
李潜挥了挥手,一股劲风扬起,将烟雾驱散。
待烟雾散去,只见一人穿着黑色忍者服,手持一对铁爪,正死死盯着将军。
而将军一手扶刀鞘,一手持武士刀,横刀立于桌前,目光看向李潜。见李潜眼中亦有疑惑之色,便知两人并无关系,便开口道:
“多谢......若非先生提醒,方才此人已经得手。”
说罢,又将刀尖对准来人。
“刺杀朝廷大将,已是死罪,报上名号,我的刀,不斩无名之辈。”
而来人亦是将铁爪交叉于胸前,摆出架势。
“取汝性命者,山猫!”
话音未落,山猫弯下腰,双脚微微下蹲,向将军飞扑过去!
“狗官受死!”
瞬间,山猫便冲至将军身前,一只铁爪径直向将军天灵盖挠去。
将军刀刃上架,将铁爪弹开,刀锋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向山猫斜下削去。
山猫一击未能建功,正欲再攻,见刀锋袭来,只得将铁爪挡在身前,架住刀刃,随后腕部发力,两只铁爪相继扭动,竟牢牢把武士刀卡在中间。
将军大惊,顿时腰胯发力想要将武士刀抽出,不想这铁爪甚是牢固,山猫又以巧劲将铁爪夹住刀刃下压,企图缴械。
就在双方僵持角力之时,将军率先发难,顺着力道将武士刀前推,径直向山猫胯下刺去,迫使其将铁爪往旁一拨,卸去力道,将军趁机抽刀后退。
“这些奇门兵器净是麻烦。”将军将武士刀横在胸口,再度摆出架势。“你们这些江湖人就喜欢搞些旁门左道。”
“左道?将军以武士刀出撩阴招,真是光明正大。”山猫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能杀人的,便是好刀法。”将军不待山猫回话,高举武士刀,主动向山猫冲来!
“你发动的战争害了多少百姓。”山猫也再次向将军冲去。“只会杀人的将军,就是祸害!受死!”
将军将武士刀高举过头顶,作下劈状。山猫竟是对将军的攻击不管不顾,一只铁爪径直挠向将军面门。
可就在这时,将军转动刀柄,再次向山猫胯下砍去。逼得山猫只得放弃进攻,左手出爪挡住攻势,而将军却借着铁爪的劲,顺势将刀回弹,手腕翻转再次变招,刀锋闪动着寒光,在空中画出一轮满月,再次向山猫颈部斩去。
这时,一旁旁观的隐士看着两人交手,微微皱眉。
“刚才那招是苗刀法。这将军跟王朝军队交过手?”
再看向两人,只见山猫大吼一声,不顾即将将其枭首的刀锋,右爪再次向将军颈部挠去。
见山猫拿出一副以命换命的姿态,将军后撤一步,刀刃微微下移,拦住铁爪,随着腰部再次发力,将军握住武士刀往下一沉,山猫便被压得半跪在地上。
将军得意一笑,正要开口,又见一道寒芒自斜下方袭来!
只见山猫右爪再次卡住武士刀,左爪向上一撩,将军有意闪躲,却因武士刀卡住而慢了半拍,锋利的铁爪直接砍在盔甲上!
嘡——
铁爪划过将军胸口,盔甲竟毫发无伤。
趁着山猫愣神,将军一脚踹在山猫胸口,将其踹飞。
山猫在地上翻滚一圈,卸去力道,转头对李潜抱拳道:
“老先生能识破我的隐身术,想必也非常人,何不一块出手,将这狗官拿下?”
李潜摇了摇头,双手抱胸倚在墙边,闭起双目作养神状。“贵国家事,某不便干涉。”
听罢山猫不再言语,拎起铁爪再次向将军攻去。
一刀两爪战作一团,霎时间,已走过不下百十余招,凌冽的刀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就在这时,房门轰地被撞开,一个拿着长矛的士兵冲进来,看清房内景象后,大吼一声便提枪向山猫刺去。
话说山猫正与将军战至正酣,忽然感到背后寒芒袭来,瞬间惊得汗毛倒竖,身形仓促扭转躲闪仍是被刺伤了后腰。
“呃。”
山猫吃痛,回身一爪便将那士兵头颅砍下,无头尸体抽搐着倒在地上汩汩地往外喷血。
来不及查看身后伤势,一把冒着冷光的武士刀便自上而下,直直往山猫头顶劈下!
山猫急忙抬爪招架,可这一用力又牵动了伤口,一时间竟被将军完全压制。
“都说我对百姓不利。”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苦苦挣扎的山猫,狞笑着开口:“等我打开那扇门,全世界都不是我的对手,即便是王朝,灭了又如何!”
只听倏地一声,一道寒光直刺将军面门!
将军猛然大惊,连忙摆头躲避,可还是被锋芒划伤了脸颊。
只见李潜面露寒霜,持着一对双股剑,立在山猫身旁。
“后生,去对付外面的敌人。”
这时,山猫爬起身,向门外看去。他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早已站满了士兵,将整座府邸包围起来。
“好,老先生保重。”
山猫扯下衣摆,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拿起一物便向门口掷去,瞬间门口被烟雾笼罩,而山猫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连环的爆炸声和惨叫声。
将军看向李潜,略微有些诧异。
“没想到先生也会出手......罢了罢了,杀一个和杀两个没什么区别,只是不知道杀掉先生,王朝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某不过一山野村夫,卑贱草民,无名之辈,将军大可放心动手。”
李潜倒提着双剑,身形松垮,仿佛毫不防备。
“哦?本座出使王朝时,那边的官员可是对先生尊敬有加。”
“原来去过王朝,难怪刚才那刀用的不是倭刀法。”
将军眼中露出回忆之色。
“本座曾和一王朝官员交过手,刀法确实高明......没想到是个阉人!”
说着,将军提刀便向李潜冲来!
“我道是拜了哪位名师,原来是偷学了东厂的招式。”
说罢,李潜抬手便是一剑送出,一剑正中将军腹部,可将军并未闪躲,举刀继续向李潜头顶劈下!
李潜一手抽剑,另一手把剑上撩,将武士刀的力道卸去,随后退后转身,回身又是一剑刺出,再次戳中将军腰部。
可将军仍是毫无反应,抬刀再次攻向李潜。
“附魔?”李潜注意到,刚才将军的盔甲被刺中时,上面似乎有一抹蓝色的光芒闪过,抵消了这次攻击。
“不愧是王朝名士,先生果真见多识广。”将军咧嘴笑道:“不知我这吸收伤害的附魔,先生当以何破之?”
李潜面无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防御之法,自有破甲之法克之。”
说罢,双手提剑,双方再次战在一起。
将军刀法霸道,劈砍之间好似猛虎扑食;李潜剑法诡变,挑刺之间似有万刃齐出。
叮!
李潜一剑挑开武士刀,反手再一剑送出,手臂前伸,手腕微沉,一剑点在将军头盔上,随后双剑齐出,连续数剑刺在将军心口,刺地将军接连后退,无暇还击。
“没用的,就算打到双剑尽折,也不会......”将军说到一半便停下了。因为他看见李潜的周身有一圈银光环绕,每击中一次,银光便更加耀眼一分。
李潜双剑合并,对准将军又是一剑。
叮!
刹那间,一道耀眼的白光淹没了整座府邸,四周的雨水全部悬停在空中,四面狂风瞬间噤声,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滞。
待光芒散去,只见李潜双剑入鞘,负手而立;将军躺在一片废墟中,胸口的铠甲碎了一大块,铠甲之下的皮肤被轰出一个大洞,隐约可见断裂的肋骨和跳动的心脏。
“哈......哈......”将军脱下头盔,吃力地喘着气。
“真是好剑......它叫什么名字?”
李潜看着将军,嘴里的声音仿佛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剑名,蒿里行。”
“那你刚才那下......又是......什么......附魔......”
李潜正欲开口,只听身后呼啸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倒飞,坠入房内!
“幕府的亲卫来了。”山猫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移到将军身上。
“他死了?”
“活不了。”
“那就是没死。”
山猫提起铁爪,上前准备结果了将军。
“救驾!”
话音未落,一杆长枪自门外飞入,插在山猫和将军中间。
山猫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手持巨型太刀的壮汉怒目圆睁,怒吼着向他冲来。
哗——
李潜推出一掌,一股劲风将壮汉逼退,随后冲向其他五个支援过来的亲卫。
“再不走大军就要来了。”
山猫点点头,走到将军跟前就要动手,忽然将军抬手扔出一物,被山猫下意识挥手击飞。
再一看,竟是一个小巧的瓶子,此时已被摔地粉碎,黑色的气体从里面飘散出来。
毒气?山猫心想。
“死到临头就不用挣扎了。”
“呵呵。”将军嗤笑一声。“你以为这是暗器?”
这时,异变突生!
瓶子里的黑色气体,突然像有了生命一般,向将军的身体汇聚,并逐渐渗进体内。同时,将军的皮肤也开始发黑,损坏的伤口飞速愈合。
山猫暗道一声不妙,立刻抬起手对准将军脑袋就是一爪。
咔!
铁爪被将军徒手拦下,随后另一只手抽出刀砍向山猫,被其铁爪挡住,随后将军一个鲤鱼打挺,顺势踢开山猫,山猫退后一步卸去冲力,调整身形后再次攻去,两人又战在一起。
而李潜这边,发现将军异变之后本想支援,却被六名亲卫拦住去路,只好率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叮——
那瓶黑色气体似乎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醒来的将军力量和速度都提升了不少,随着将军再一次劈砍,山猫只得再次交叉双爪,架住将军的武士刀,巨大的力道使他双腿都微微发颤。
“你以为就你有两把武器?”将军狞笑。
不等山猫反应,将军松开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一道砍进山猫的小腹!
山猫惨叫一声,挥动双爪想逼退将军,却不料被将军抓住了破绽,又是一刀砍在肩膀上,直接将其右手砍下!
将军转动手腕,刀刃在空中划过一轮满月,再次挥刀时,山猫的左臂也应声而落。
将军一脚将山猫踹倒在地上,一把武士刀高高举起。
“先杀你,再杀那个老头。”
李潜正逐渐将六人亲卫逼入下风,不想转头便看到山猫被将军斩去双臂的情形,再次想要回援,却被一持阔剑侍卫拦下,情急之下虚晃一剑将其逼退,随后张开双臂,一股炽热的火焰从胸口迸发,将围攻的众人全部轰飞出去!
话说将军正欲挥刀结果山猫,突然一旁火光大作,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道雷光飞来,将自己击飞出去。
李潜趁着将军还未爬起,把双剑插回鞘内,跑到山猫跟前一把将其拎起,往门外冲去。
外面的士兵看见两人往门口跑来,正欲上前阻拦,忽然大地开裂,一道火柱冲天而起,阻隔了众人的去路,随后天上的雨水汇聚成一片巨浪,将队形冲的七零八落。
李潜把昏迷的山猫夹在腰间,脚尖轻点便跃上房顶,随后便向远处掠去。
......
“将军,要追吗?”
亲卫看着浑身冒着黑气的将军,有些惧怕。
“不用了。”将军望着天边,阴沉的目光似乎要把天空撕碎。
“备马,去皇城。”
硕大而密集的雨滴似箭雨般落下,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似是铁蹄过境。
乌云遮盖了月光,天雷轰然炸响,鸟兽飞散逃离,似是末世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