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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沉默的呼号

窗棂之上,晖光熠熠,明晃晃地闪烁着,又逐渐消弭、融蚀。残阳于天边徐徐隐没,暮霭沉沉,傍晚悄然而至。此时的巴黎,转而呈现出另一种独具一格的光亮。七月末旬的夜晚,夜色昏曚而静谧。南部小镇上空,苍穹仿若被墨汁洇染的布帛,重新幻化成绮丽之景。麦浪与野坡相互缱绻,交织出一片朦胧的昏冥。乌云翳蔽了月光,连星光亦显得熹微黯淡。夜凉若冰,孤寂清寒。

而那已是三日后的事了。

十点整,我们在客厅品完咖啡,便听闻一种稔熟却又生疏、节奏毫无定规的脚步声。此次确凿无疑,是朝着我们的方向而来。之所以再度形容为“稔熟却又生疏”,是因为此人自离去之后,已睽违许久。如今再次短暂地成为所谓的“房客”,仅仅是为了作别。我们一家对此心知肚明,故而称之为“稔熟”;可我难以理解的是,这位房客似乎是特意赶回告别,所以在我个人看来,这一事实又显得“生疏”。

这骤然勾起我对一年前冬夜的回忆,那时我初次听到这种脚步声。我暗自思忖:今日,天空亦在啜泣。自清晨起,雨水便凛冽地纷扬而下,执拗地氤氲着周遭的一切,甚至连屋内都弥漫着潮润之气。于是,为了让孱弱的道尔顿免遭风寒侵袭,我们提前哄他入睡,将他送回房间。之后,又在壁炉中重新燃起炭火。

母亲今晚并未忙于织纴毛衣或操持其他家务,而是静静地坐在小椅上。她的头低垂着,整个身躯无力地斜倚在安乐椅背上,灰色的卷发肆意地披散在颈肩,并未像往常那般梳于脑后。在一旁的沙发上,祖父正用手指摩挲着烟斗取暖,白色的烟雾袅袅环绕着他低垂且布满褶皱的眼睑,手指间透着一抹惨白。我七点钟才匆匆返家,沐浴后驱走全身的寒意,换上祖母安娜的那件黑色长裙,随后又重新披上让·柯克绘制的洁白丝绸披肩。因仍觉寒意砭骨,我便坐在祖父和母亲之间的安乐椅上。火光映照在肩上的方巾上,那两只似将触碰、指点着的线条手纹,令人毛骨悚然。我自始至终缄默不语,即便听到那熟悉又思念的脚步声,目光也未曾从画面上移开。往壁挂炉中添完柴火后,我拾起小桌旁厚重的黑色书籍。其中一幅插画描绘的是深邃的海洋,我半垂着浅灰色的双眸,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它,思绪飘向镇上的那片海岸:那片深海湛蓝如宝石,海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涟漪,恰似月光倾洒又被揉碎,那景致如梦似幻,仿若阆苑仙境 。

在曩昔之际,前厅之中已有跫然之声悠悠响起,旋即渐渐趋近,继而引发楼梯上细微的嘎吱之响。随着声音愈发明晰,一个人影缓缓拾级而下,其步履与身姿皆显得泰然自若。然此声,并非出自某个踟蹰不定之人,倒更像是历经某种令人心力交瘁的意志力与灵魂之试炼者所展现出的步伐。

祖父手中的烟斗,冒着氤氲雾气,微微颤动,显得灰蒙黯淡。与此同时,母亲亦抬起头来,她并未扭头望向敞开的门扉,而是迅疾将视线投向我的侧脸。在此期间,她以一种如鸱鸮般隐晦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双唇紧闭,似在竭力克制自身的情感。

随着最后一个清晰的嘎吱脚步声落下,旋即陷入一段短暂的阒寂。母亲亦随着这细微的动静转移了视线,但其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落寞与愤懑。她愤懑与不甘的缘由,似乎是在嗔怪身为女儿的我。然而,我确信这短暂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可这寥寥数秒却仿若无比漫长。

透过摇曳的发缕与熹微的火光,我虽依旧面色苍白,有意侧偏脸颊,却也似乎能瞥见门外伫立之人。他修长而修洁的手指在门上迟疑再三,似在权衡是否该叩门或是就此放弃。他在这种犹疑与彷徨中持续延宕,仿佛一旦叩门或踏入客厅的瞬间,便将决定他生命中某个至关重要时刻的降临。

本以为会如往常一般,目睹房门被敲响,抑或那人径直走进房间。然而,房门依旧静静地敞开着,那人却踌躇良久,未能举步踏入。此时,我内心涌动着难以遏制的情绪,冲动与不安相互交织,对愿望未能如期实现的忐忑之感愈发强烈。每一秒的流逝都仿若对我全身造成隐隐的震颤,使得情况愈发扑朔迷离,令我茫然失措。我在近乎癫狂的犹疑与挣扎中,思忖着究竟是否该出声询问?缘何会出现这般变故?为何他今夜选择等待我们打破沉默?他往昔一贯对沉默倍加赞赏,而此刻的坚毅又要求我们如何应对?在尊严与想法的纠葛中,我们又该作何反应?我的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手掌发麻,眼睛和皮肤亦感到灼热难耐。

母亲此时再次转向我,期望从我低垂且隐匿于黑暗中的眼神里寻觅某种鼓励或暗示。然而,因未能洞悉我内心的真实意图,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门上的把手。此刻的她,仿若流露出曾经令祖父为之震撼的冷峻目光,紧紧盯着把手,脸色惨白如纸。尽管我和祖父皆缄默不语,她内心的焦灼却愈发昭然。我身处安乐椅上,即便试图紧咬牙关保持镇定,却仍感觉自己紧挨着那排洁白如玉的细牙的上唇,在痛苦的痉挛中微微翘起。我刻意无视与忽略了整整一个月,原以为面对随后的分别能波澜不惊,然而当真正直面这突如其来的内心悲戚时,现实的残酷远超我内心微弱的挣扎。最终,我所有的力量似乎在这一刻消散殆尽。而此时,门板再次传来叩门声——仅仅两下,急促而微弱。我终于从苍白无力的双唇间吐出几个字,喃喃低语道:“·…他就要离开了。”我的声音那般低微,尽显彻彻底底的绝望。这一举动使母亲瞬间下定决心,不再犹疑,清晰地传达出自己的意愿,成功阻止上尉完成叩门后的离去:“请进——上尉先生。”至于母亲为何要加“先生”一词称呼对方,缘由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着重表明邀请的是友非敌,抑或是出于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都知晓门外之人的身份。然而,具体缘由已然无足轻重。最为重要的是,自始至终,我亦从未停歇地在心底祈愿:请进,海因里希。

他迈进屋内,周身戎装,左手拎着狭仄而颀长的行李箱。

旋即,一段冗长的缄默弥漫开来,仿若死寂的渊海,静谧得令人心生压抑之感,几近窒息。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滴答作响,秒针马不停蹄地前行,可周遭依旧万籁俱寂。祖父手中的烟斗微微颤栗,丝丝缕缕的烟雾袅袅升腾,氤氲在空气之中,模糊了客厅里每个人的视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那拥有绿色眼眸的人终于启齿。他的声音带着濡湿的喑哑,恰似白雾与黑暗相互交织,衬映出他眼鼻上方若隐若现、带着淡淡忧伤的泪沟。他操着低沉的法语,缓缓说道:“我要走了。”

母亲听闻此言,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她低垂着头,几近一种异乎寻常的僵直角度,致使脊背显得格外突兀。光线也随之变得晦暗,倾洒在她和身旁的祖父身上。祖父用力抿着干涩的嘴唇,皱纹愈发深邃。即便隔着缭绕的烟雾,亦能瞥见他眼眸中闪烁的晶莹泪光,濡湿且黏腻。

德国上尉的话语间,隐隐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起伏。他的嘴唇自始至终都殷红如血,仿若浸透了水,对着我们三人说道:“我恳请重返战斗师,终于承蒙恩准。今夜我将奉命启程,目的地或许是俄国的前线。”他顿了顿,目光似是落在我们三人围坐在壁炉前的身影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语调虽显得平淡、波澜不惊,却难以隐匿其中的微颤与喑哑。“我们的军队斩获了伟大胜利,”他接着说道,话语仿若一缕朦胧的阴霾,好似从烟斗中逸散而出:“但那边气温低至零下四十度,我们的士兵难以承受。”

故而他最终选择了屈从,这是他们所能付诸的唯一举措。他们无一不是逆来顺受,即便这位个体也概莫能外;可我亦深知,这才是唯一看似正确的道路,即便陷入了“平庸之恶”,也无法掩盖其曾经犯下的暴行以及事实的本真。此刻的我,面色惨白如缟素,即便在火光的映照下,也难以遮蔽。我的双唇仿若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边缘,微微开启,勾勒出一种类似希腊雕像中悲怆的嘴角弧度。我亦能察觉到,在我的额头与发丝的接壤处,汗珠并非徐徐沁出,而是如泉涌般迸溅而出 。

至于海因里希·冯·维特尔斯巴赫是否也目睹了这一幕,我无从笃定。但此刻,他的眼眸与我的,恰似被一条抻得极为紧绷的绳索相连,犹如流波中的轻舟被牢牢系于岸边的环扣之上,双方目光胶着,难以移开分毫。彼时,上尉已用一只手握住房门把手,另一只手则扶住门框。他徐徐关上房门,目光却始终坚定不移,未曾有一丝游移。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谲之感,他最后一次致以问候,温润而有力:“我衷心祝愿你们晚安。”

我本以为他会关上门就此离去,在那一瞬间的冲动驱使下,我几欲立刻从舒适的座椅上站起身来,紧紧拥住他。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凝视着我,目光深深凝注在我的侧脸,脊背倚靠在椅背上,模样显得脆弱而紧绷。他低声喃喃:“——再见。”话语间,眼眸中柔情与痛楚相互交织,仿佛沉溺于波涛汹涌的渊薮之中。

可即便他说出了这两个字,上尉却仍未有所动作。他全然静止伫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凝滞且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那双色泽黯淡、眼神略显深沉的眼睛,近乎隐匿地颤动着、喘息着。……而这般凝视、这般注视着我——那种目光究竟持续了多久?……直至下一秒,我们两人同时张开双唇,这一幕才告一段落。

于是刹那间,上尉的双眸熠熠生辉——因为这时我用力从喉咙里终究挤出了那决然且深沉的两个字:“再见”。

这是我们一年半以来的首次对话,亦是最后一次,更是此生仅有的一次交流。这个词虽微弱,却让人屏气敛息、侧耳聆听。所有人都听见了,海因里希·冯·维特尔斯巴赫也听见了——或许他一直深谙我的心意和想法,只是长久以来缺少欢愉,而如今那股平淡如水的情绪取而代之、完全覆蔽了它,犹如春枝在霜霰中涤荡净生。我们都了然于心,都可确定彼此的心意……两种碰撞的火花,也许此刻它正在黑暗的渊薮中闪烁着微光,光亮愈发明艳,即便面临死亡,也不会消散。

而此刻,于彼此之间,都默契地燃起了那束微小的星火。

所以伫立在门口的人立刻深吸一口气,挺拔的身姿再次微微挺直,俊秀而淡漠的面容和整个身体仿若沐浴之后般柔和。他并未感到哀伤,而是莞尔一笑,那条淡淡泪沟处的晶莹愈发剔透明亮,仿若盛溢着缱绻的情歌——这一幕我此生都难以忘怀——因此他在我心中的最后印象,便是那温柔又带着飘零之感的碎念微笑。

随后房门缓缓阖上,他的脚步声在房屋深处渐渐消逝,陷入永久的静谧与缄默,直至在那句心里的“再也不见”中停滞。但紧接着,那种情绪便骤然开始膨胀,将心撕裂,流淌出那被紧束已久的墨色滚烫的深海。

每个人皆身不由己,皆是被裹挟于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微尘。尘埃落定之后,便什么都未曾留下。可所有人都明白:他应当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亦要去做该做之事。因为我同他从一开始便是殊途。

翌日清晨,祖父与母亲款步下楼,享用早餐的牛奶。晨间,再无德国上尉的问候,亦不见其身影,毕竟他已于昨夜悄然离去。

此前,我如往常那般,精心备下一份丰盛的早餐。我双眼红肿,神色黯然,静静地侍奉他们用餐。小道尔顿尚懵懂无知,正满心欢喜地享用着他的粥品。餐桌旁侧,搁置着一本封面印着“法国”字样的黑色笔记本,里面夹着一份宽大的报纸,纸页被翻开,似有人在昨夜便已提前阅览过。此刻,书本因摆放角度平缓舒适,一直维持着翻开的状态。隔着光线,可见纸面上以德法双语的粗重字体赫然写着:当士兵违反规则,就要受到惩罚。

除了孩子道尔顿·索莱伊,我们三人皆默默用餐,缄口不语,静谧得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此时,屋外的天空中,一轮苍白的太阳崭露头角,透过晨雾,散发出熹微的光芒,轻柔地倾洒在室内的天竺葵上。

我只觉寒意砭骨,周身瑟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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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历程——

作者肇始于2024年7月22日,讫于同年10月6日,是情感与思考纠缪的创作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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