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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沉默的呼号

春日的长昼已然启幕。夕阳西下之时,云霞被日光温柔地镀上一层淡金之色,云间仿若有金光喷薄迸射,随着微风的轻拂,流云谲变万端,形态各异。此时,一位中年人结束了一日的奔波,正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归家。他在斜阳最后一抹余晖中踽踽前行,途中,他抬手整饬了一下帽子,或许是妄图遮掩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平日里身着灰色法兰绒长裤,上身着一件亚麻布衬衫,外搭一件轻薄的棕色紧身毛衣,头戴一顶棕榈色的软帽,周身散发着简约而不失得体的气质。某个午后,我在小镇购置完本周所需的物资以及两袋麦子,正穿越庭院时,只见他手持一本夹着铂匙的书迎面走来。此前,他已徒步前往小镇,还去了一家咖啡厅。恰在此时,我正准备骑车横穿马路,不经意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从他传递信息时的种种迹象,我暗自忖度,他或许正在传递组织的机密情报。果不其然,他那冷静自持的外表预示着他期望旁人也能保持同样的警觉。

眼前的凛冽寒意已然消弭,春日的暖阳崭露头角。时维三月,园内的繁花与新叶显得格外醒目。蓦地,一阵由引擎驱动的扬尘冲天而起,我骑着自行车徐徐靠近。只见一辆灰黑色的汽车,从远处风驰电掣般驶来,驶入中年人的宅院入口,最终稳稳地停驻下来。我驻足观察,紧接着便听到墙后传来“德国警察!开门!”的呼喊声,其间还夹杂着鞋子摩挲地面的窸窣声和其他急促命令的法语叫嚷。须臾,我看到三个身穿大衣、头戴黑帽的男人押着中年人走了出来,其中一名男子坐在车内等待他们上车。漫天遍野的暮色将大部分午后微弱的阳光隔绝在外,树叶把阳光分割成细碎的光斑,宛如洒金般的温暖,轻柔地覆盖在我们的肩膀上。然而,对面的人却无法感知这份温煦,车内的那位地下组织成员只是隔着模糊不清的矇眬车窗,深深地回望了我一眼,便驾车扬长而去。我牵着自行车,就那般伫立原地,捩握着车把手的指节因用力而渐渐蜷曲攥紧,可心中明白,自己委实无能为力,只能聊尽绵薄之力。

在拜访索莱伊太太家的途中,我深感某些情势与事件正日趋严峻,故而当我踏入屋院时,内心颇为沉重,思绪也纷乱如麻。彼时,索莱伊太太与她的儿子道尔顿正在客厅之中,孩子正全神贯注地写着学校布置的作业,母亲则时不时地提醒他要专心致志。我心中颇有踌躇,实不愿惊扰这平和的氛围。然而,主人已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当我询问:“不会打扰到你们吧?”索莱伊太太面带微笑地回应:“不会,我正在让道尔顿做功课呢,你进来吧。”于是,我走向餐桌,并轻吻了一下正在认真做作业的道尔顿的后脑勺。他立刻拿起作业,仿佛亟欲向我展示他的成果。我笑着点评道:“不错,只是这里有一点尚需改进。”

这时,正在忙于针织工作的索莱伊太太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将毛衣放在膝上,询问我:“我煮了一些菜汤,你还想来一些吗?”我笑着点头作答。同时,我拿起她正在织制的毛衣,她一边与我交谈,一边解释:“这件毛衣需从领子开始织,袖子和上身部分会稍长一些,但倒也不算难看。”

我看着她为我倒汤时,随口说道:“这汤的样式似乎与德国的风格有些相似。”索莱伊太太听后并不在意,笑着说:“德国人喜好那些新奇有趣的设计。”我听闻此言后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随后,索莱伊太太继续道:“我觉得这汤很新鲜,所以特意加了些肥肉。”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似乎并未在意我的看法。我微笑着,最终端起碗轻抿一口,只觉汤水味道馨香且温热,不禁赞叹:“的确,口感极佳。”索莱伊太太太也露出了笑容,并附和道:“是的,令人称奇不已。我没料到仅仅添加一块肉,其味道竟能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位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也就是那天来你家拜访的人。他今日被德国人带走了。”话语甫出,我便感觉自己这句突兀的话仿若引发了一种无形的崩裂,恰似某种微妙的平衡被骤然打破,气氛瞬间凝重起来,连墙上时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道尔顿在一旁安静地做作业,他那长着雀斑的小脸不经意间抬起,灰蓝色的清澈双眸向我们投来一瞥窥探,但旋即又恢复平静,默不作声。

果不其然,索莱伊太太的笑容如同春日残雪,渐渐消融。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僵直,紧紧凝睇在我身上。她启唇欲言,试图询问:“……你这话是何意?”我继续阐释道:“那天到访府上的那位中年人,今日下午被当局拘押带走了。”我目光平静且沉稳,手捧着盛满温润汤羹的碗,与之对视。

果然,对方原本牵强扯出的微笑,此刻愈发显得矫揉造作,瞬间僵滞在嘴角,最终消逝得无影无踪。良久,她从略带喑哑的嗓中吐出一句:“在何处?”

我回应道:“在一座小房子里。”

与此同时,道尔顿再次抬起头,宣告:“我已经完成作业了。”

听闻此言,索莱伊太太朝向孩子,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尽管她竭力隐匿内心的不安与无力,可那神色间的苍白与勉强仍旧昭然若揭。她挺直身躯,语气虽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道尔顿,整理好你的书包。”语毕,她侧首与我目光相接,一切尽在无言之中。

最终,我默默起身,向她辞行,并再次轻吻了道尔顿的后脑勺。在我离去之际,我瞧见索莱伊太太双手交叠,抵在唇边,目光低垂,凝视着她的儿子道尔顿。然而,孩子以澄澈无邪的眼神回望着她,对周遭之事浑然不知。“再见。”我轻声呢喃,而后转身离去 。

在四月末的时节,大地渐渐回暖,绿草如茵,莺歌燕舞。这期间,春雨绵绵,滋润如酥,即使是落下的雨滴也显得异常温柔。宛如一片弥漫在天际的烟雾,朦胧而带着湿润的气息,久久未散。一场春雨携带着初春尚未消散的寒意,彻底清洗了整个小镇。

花园里的常绿植被,叶片都散发着青绿色的光泽,然而空气中依然飘荡着一丝淡淡的泥土腥味。随着早晨微光的渐渐明亮,整个城镇在经历一夜的沉寂后恢复了繁忙的生机。阳光洒进厨房,映照在祖父那宽厚的背影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洗涤槽前,认真地清洗着沾满黑煤崮灰的铁锅。由于锅具上的污垢较多,老人清洗起来颇为费力,不禁微微抱怨:“噢,真是够费劲的!”

在餐桌旁,母亲听闻怨言,微微挑眉,随即附和道:“确实,要是想烧开这壶水,真是徒劳无功。”

老人今日面色苍白,似未休息充分,面部略显浮肿。他站在灶台前,感受着轻轻升腾的热气,态度嗡嗡又憋闷地表示:“我并不想烧开这壶水,我只是想取个暖,而且这个锅就是拿来取暖的,它就是来干这个的!仅此而已。我想你们及孩子们皆明白。”母亲正在削着姜蒜,听到此处,不禁发出噗哧的笑声,如石子入水,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对于自己岳父难得展现的倔强情绪,她无奈又可笑地摇了摇头,但并未再言。

时维仲春,惠风和畅,窗户旁的树枝轻摇,缀着的晨露晶莹闪烁。日光透过蓊郁的树林,筛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营造出一派静谧而寻常的氛围。我们早已渐渐耽溺并适应了这般环境,因而未留意到厅前楼梯上细微的军靴跫音,也未察觉那抹暗绿色身影匆匆穿梭,路过厅前时又折返的举动。以至于当德国军官入室致意,那熟悉的“早上好”打破岑寂时,祖父和母亲颇感意外。

我坐在餐桌旁,默默削着土豆,并未抬眼望向他,只是微微舔了舔嘴唇,以纾解紧张情绪。刹那间,我们三人默契地重拾往日的缄默。但军官似是毫不在意,如往常那般神态自若,且今日心情尤为畅快。尽管自他搬来我们家起,便稍显局促:修长指节将暗绿色军帽稳稳戴在那头柔软的金发上,颀长身形依旧如标杆般笔挺。他那双明亮澄澈、泛着淡淡绿意的眼眸,流泻出柔和温煦的光芒,鼻梁高挺,线条优美。当海因里希的目光转向祖父和母亲时,他的绿眸略显拘谨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开口道:“有两位德国军官希望在我这里暂宿几日。”

我微微蹙眉,侧过脸庞,目光凝注过去,心中暗自生疑:什么?

“——他们是我的旧友,”他出言回应我的目光:“我甚是欣喜能与他们相见。”

我旋即低下头,内心暗自思忖:果真如此吗?若我记忆无差,你最初来的那日曾言此行颇为遗憾。

削着土豆皮的细长手指微微用力,我紧抿双唇:如今他不再遮掩了吗?关于他们是否前来,他当真毫无决定权?

对方先看向我,认真解释道:“我会安排他们住在简易小屋中。虽说环境不算暖和,但我已竭力简化安排,不会让你们烦扰。”他又看向祖父和母亲,只见他们神色冷峻,满面愁容 。

“祝你们愉快。”言罢,他放下摩挲袖口的双手,军靴与脚跟相叩,发出清脆声响,旋即行了一礼。随后,他戴上黑色皮革手套,关上门,扬长而去。

现场气氛旋即变得凝重压抑,仿若有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祖父蓦地放下手中的铁锅,“嘭”的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随意地擦拭了一下手掌,神色冷淡,转身面向坐在餐桌前的母亲与我,宣告道:“我要出去透透气。”

望着祖父伛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厨房门口,母亲眉头紧蹙,神色间满是复杂的情绪。她看了我一眼,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似乎已经与我们相处得极为随意松弛了。”——有时其态度亲昵得竟如同温顺的女婿,噢,实在是荒谬绝伦,令人匪夷所思。

我面色紧绷,表情淡漠,冷冷地回答道:“没错,他不可能不清楚我们对家里住着德国人是何等排斥。”

母亲提及的话题,是关于海因里希三月份前往巴黎休假的经历。那是他首次踏足巴黎,彼时德国军官们在巴黎与友人相聚,众多人参与了和法国政治家的谈判,为两国人民的和谐共处而殚精竭虑。据海因里希自己所言,他自觉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场“德法联姻”的见证者。那晚,他向我们倾诉,他为法国的复兴深感欣喜,为德国在法国重建中的贡献倍感自豪。他宣称,德国将会让法国重焕光彩,赋予其自由。他笃定这种互惠互利的美事将会千秋万代,永远延续下去。

……然而,如今他一面声称无意冒犯,一面却屡屡伤害我们,这让我深感心绪烦乱,如坐针毡。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曾天真地以为他至少会稍稍顾及我的感受,可现实却无情地将我的幻想击得粉碎。原来,他打心底里默认这房子的支配权并不属于我们,无论我们在此居住多久,身为被征服者,我们都毫无发言权。他作为胜利者,和他的副官们一样,内心深处满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对我们的态度阴鸷且盲目,专横跋扈,刚愎自用。

有鉴于此,我不得不收回之前对他所有的好感与幻想。从现在起,他在我心目中的价值,一文不值,仿若尘埃。

于是,我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冲母亲回应道:“不,也许他现在已然彻底认清了形势。”

当天下午,因车辆使用申报之需,我不得不前往指挥部。在填写他人递交的申报表时,竟不期然偶遇海因里希·冯·维特尔斯巴赫。他坐在挂有镜子的墙壁前的小桌边,正与一名下士交谈,并未察觉我的到来。彼时,我虽已无事务缠身,但仍滞留原地,被他那低沉温润的语调所蛊惑,心底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莫名的悸动,对接下来之事隐匿着丝丝期许。尽管今晨的愤懑之情仍未消弭,可或许心底仍在暗自期盼对方能对自己的决定有所更易。

透过镜子悄然端详他的面庞,我发现他面色苍白清癯,与早晨所见的明朗模样判若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当我的目光与他交汇,我们相互凝视了两秒钟,那短暂的对视,仿若时间都为之停滞。随后,他转身与我正面相对,薄唇微启,抬手似欲言说,却终究缄默不语。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踟蹰与怆然,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喃喃自语:“不。”尽管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可紧接着,他低头示意,目光垂落,旋即快步返回办公室并关上了房门,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仿若带着无尽心事。

关于此次短暂的会面情形,我并未向家人透露只言片语。然而,女性天生心思细腻,洞察力敏锐。当晚,夜色深沉如墨,月光倾洒大地,星辰熠熠生辉。在客厅里,我们一如往常相对而坐,壁炉中未添炭火,略显清冷。母亲频频从手中的活计上抬眼望向我,而后又看向祖父,她试图从祖父沉默抽烟斗的身影中,解读出些许端倪。然而,似乎一切努力皆是徒劳,她似是感到疲惫不堪,双手无力地下垂,遂将布片叠起,向我们示意她希望早些安歇 。

她轻抚前额,动作缓慢,仿佛在缓解某种隐晦的疼痛。临别前,她轻吻了我一下。在她美丽的蓝眼睛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种责备与深重的忧伤。她离开后,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我为自己荒谬的行为和拥有一个如此荒谬的想法而感到愤怒。这种痴痴傻傻的状态究竟源于何因?我对此无法自答。若真要用痴傻来形容这种状态,那它似乎已深入骨髓,根深蒂固。

外部环境优雅宁静,皎洁的弯月向大地洒下银白色的光辉。一辆德国轿车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缓缓行驶,道路两旁参天大树巍然矗立。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闻虫鸣之声,四周鸦雀无声,屋内一片寂静。期间祖父提议与我共弈一局围棋。我们依然坐在各自的安乐椅上,手中的黑白棋子未曾放下。我目光晦暗地注视着手中的白棋,沉思良久,面部表情难以捉摸。祖父一边咬着烟斗,一边通过眼神向我传递一些难以辨别的信息。他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便温和地提醒:“为什么还不开始下棋?”我终于无法继续克制内心的疲惫,于是坦诚地说:“请原谅,我感到有些累了。”说完,我便起身,欲同母亲一样就此去二楼洗漱炱眠。

此时,我听到了屋外花园传来的一阵声响。原来是车门被重重地关上,紧接着是几个男人激烈的争吵声,他们使用的是德语。虽然我并不精通德语,但也能勉强理解其中的一些内容——

首先,一个陌生男人开口道:“不要剥夺法兰西的尊严,海尼,你这是何意?你怎么能认为是我们发动了战争?”其间夹杂着军靴行走时砾沙的声响。随后,有人提醒道:“法国已经战败,我们是胜利者,应该为此感到自豪和荣耀!”接着,海因里希的声音传来:“然而这种胜利者的荣耀,难道真的是对别国人民的侮辱吗?”

很快,有人粗声粗气地反驳道:“一派胡言!”海因里希的声音突然提高,充满了暴唳与谔谬:“你们简直是群疯子!”此时,他已为他们打开了小屋的门,对方想要继续辩解,但已经来不及,只能加快语速最后说道:“我们不是音乐家或诗人,我们是德国人,是军人!我们肩负着责任和义务,忠诚于德意志,忠诚于元首!”

最后,海因里希自讽般地讥诮了一声“是”,伴随着脚步声,有人靠近门口并用力关门。听到这一切,我立即改变路线,不过并没有回到座位上去继续面对棋盘,而是转而坐在了旁侧那柔软的小沙发上——就是那张母亲最初坐过的沙发。我开始佯装即将做着针织的动作和姿势,静侯着这位德国军官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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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冯・安哈尔特/卢卡斯・冯・阿斯坎尼亚-两位德国军官——其男主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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