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天气冽冽,寒峭而凛冽。海盐与木樨的潮润之气更浓,举目远眺城镇,可见两旁山野,由远及近,连绵起伏,越过鳞次栉比的农庄、屋舍、港埠和海湾,那股秋意于空气中悄然流溢,颇带肃杀之气,奇崛的是,连树木枝叶也纷纷开始凋落。
每当阵阵秋风拂过,黄褐色的枯枝败叶便纷扬而起,有些呈酡红之色,亦或浅黄之色,恰似那已现身小镇各处的德国万字旗,或飘零散落满地,或突兀矗立,回旋于山峦之间,让人避无可避。生活看似仍在周而复始,可一切实则都在悄然嬗变。
城镇的每个旮旯皆充斥着德国士兵或军官的身影,蓝绿色的军装与军篷轿车仿若钢铁巨兽,在街头巷尾往来穿梭,日复一日从未停歇。随着时间的迁延,人们似乎渐渐默许了这种生活景况,对士兵的巡逻也已司空见惯。…毕竟德国军人的仪容风纪和素养,总体而言,还不至于让民众心生愤懑,至少相较于东亚的日本军人而言是如此 。
不过,做做表面功夫谁都会——我也一如既往地在心中说祷与控告。
万字旗帜漫山遍野,随风飘飖。赤色旆面仿若凝血,黢黑卐字嵌于其中,似是铺陈出一片血海——那是生命的陨灭与铁蹄践踏的表征,无论从何而论,皆是所有国籍与家族的血泪凝铸。眼下我只觉喉间仿若哽塞着一块黏腻的膏肓之疾,难以纾解。我暗自忖度,究竟何时才能不再目睹那些令我悲愤填膺的场景?我茫然无措,毕竟乾坤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海风呼啸,吹得脸颊几近麻木,我在路巷的障道间骑着自行车。
周遭世界仿若被阴霾密织的罗网所困,即便当下这难得的暖阳,也难以驱散这浓稠如墨的阴霾。每一次转弯,每一段骑行,脑海中都被那些悲恸的影像充塞,恰似魑魅般驱之不散,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每一个记忆的残片都让我感到不堪与丑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德国万字旗、德国士兵以及德国军车,市政大厅、商店与摊贩,广播、广场,乡野和海港——其间裹挟着军靴踏地整齐划一的跫音,机械枪械的咔嗒之声,人们三三两两的寒暄笑语,贝当元首的诏告,墙壁上的布告和报纸——又是因被德方侵占,致使法兰西战败的一日,一如既往地庸常,却又满含屈辱。
我坐在自行车的座椅上,双手紧握着把手,感受着风的吹拂,每一寸肌肤却又都在颤动。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带着些许冷峻的气息吹动着城市与村镇的轮廓。
穿樓其中,待目光掠过那一幕照旧琳琅满目的耈商玻璃展窗——是熟悉的地方。我快速一个侧转路弯,停在了路道遒边。自行车发出了叮咣的钤音。
商铺之外依旧热闹,有几个人在外排着队,已经快结束了;商店中摆出的牌子,左半边写的是有售的商品,右半边写的则是缺货的商品。
有些店员也正在销售。还有一些是德国人,或是德国士兵。
我看了几眼周围左右墙垒与壁甯上的海报,什么都有,到处花花绿绿的。我暗自冷哼,乱七八糟的徳令与路标。
不过,进入商店之内倒是出奇的安静。也许是客户稀少的缘故。
“要什么?”台前的老板埃尔先生看着我,问道。
“一袋面包和一包奶酪。”我说。
埃尔先生立刻“噢,天呐”了一句,然后哼声哼嗓地嘟囔着:“为什么上帝不能免费生产它们!”
闻言,我蹙眉:“食物又短缺了吗?”
“何止是短缺!如今什么都缺。”他有些恼了,长久以来的艰难简直压垮了他,“我们如今吃不上面包,真好笑!”说到这里,他立刻关上一旁还正播放着德方军事战况的收音机。
食品短缺袭击了法国的所有城市,法国美食,比如红酒、香槟、鹅肝酱、火腿、生蚝等等全部出现短缺,咖啡和巧克力更是早就不见踪影,此后短缺开始快速地向基础副食品甚至主食扩散。等到一九四零年八月时,鸡蛋和黄油这种基础副食品也出现短缺。更糟糕的是,面包和奶酪这样的主食也不能再大量供应了。
于是我沉默了,但而后便继续说道:“只来一包奶酪吧。”随后递出一张粮票。
“哦,那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姑娘!”说着,埃尔先生接过票证,便转过身,来到櫥柜左侧的最上方的甬角里处,手掌随意一扒拿,便取拾了下来:“来吧,小姐,”他放在台前,“这是最后一包了——今后或许都不会有了!”他就这般发着夸张的牢骚。
我没有回应他的腔调,只从贳包中取出两法郎付钱。这周的火食可不能只有关于奶酪的陷阱。
我出店,再次骑上自行车,又去往另外营菅的市场,我准备去鱼肉店试试,但那里的喧哗似乎并不太平,我只听见其中尚为响亮的声腔:“没有鱼了吗?鱼怎么就卖光了呢?可是我们都排了那么久的队了啊!”
那是鱼肉店门口排队的人群里发出阵阵不满地抗议。
但店主只能站在门口无奈地耸耸肩,打算结束一天的营业。虽然店铺才刚刚开张几个小时。
而旁边的杂货店店主则早有准备,早上一开门就在门口摆出了大牌子,上面写着:卷心菜和胡萝卜有售,黄油、面包、牛肉、猪肉、芦笋、巧克力、红酒、香槟一概缺货。
行人们路过杂货店时都只能摇摇头,连排队的想法都放弃了。
见此,我叹了口气——运气不错找到自己需要的食品的人们则不得不面对越来越高的价格,自己的工资倒是没怎么增长,很多人连工作都没了。或许有时连路上的行人打招呼的时候都会顺便问一句:“您今天找到吃的了吗?”
毕竟大家都在寻找一样东西:食物。
而最后的我也只能买到了鸡蛋和黄油,卷心菜和胡萝卜,咖啡和香豆。巧克力没有,但幸好祖父爱喝的咖啡还在,以及一盒颜色发灰的鱼子。而且其中我将很多票证都用光了——本来每人每周有限额,凭着政府发给的配给卡购买粮食,不能多买,而很多情况下想多买也没有,而为了买那一点限额,民众还要在商店门口大排长龙。
是的,我永远都仇恨着德国人,甚至更糟糕——我于心底暗自呢喃。
此刻,我飞速地踩踏自行车的脚蹬,时针已悄然指向四点三刻,我必须尽快返家。在这之前,我移步至花店,欲购一束鲜花。
“承蒙二位,再会。”交易结束后,我手捧三束包扎齐整的天竺葵,迈出店门,向店主说道。
“再会。”她们各自笑意盈盈,予以回应 。
下午的余晖更甚。我提前说过,今日难得有一丝阳光阪媚。越过人们与巷逍,我骑车驶行,隔着槛栏的铁丝网与矮桎的𧢲墙,便是那波光粼粼的浩瀚海面,平静而美好,泛滥流莹。
一路途经鳞次栉比的屋舍,踏上滨海公路,最终抵达那片稔熟的公共墓园。置身于这静谧而肃穆之地,我的眼角泛起酸涩之感。我将花分别置于父兄以及祖母的十字墓碑前。
虽说每月月末我都会前来祭扫,可今日或许较往常更为特殊。我伫立在墓前,双手交缠,凝视着墓碑。
三座黑白影像镌刻其上,他们的音容笑貌仿若仍在眼前,往昔生活的点滴亦如在昨日。
我目光低垂,虔诚而专注,最终轻声呢喃:“父亲,六十岁生辰欢愉;”
“哥哥,二十七岁生辰安乐;”
“祖母,一百一十六岁生辰吉祥。”
尽管他们的生命与年华早已在战争中永远定格。
我不愿让泪水模糊双眼,言毕便转身,旋即跨上自行车,疾驰而去 。
阳光浅浅的余辉随之碎裂与波歆。可期间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的时候,偶尔的余光瞟瞥,便望见了两个德国士兵从家巷中从外走出来,然后打开车门、坐上他们的军篷轿车欲要离开——我的自行车就那么经过在了他们的面前。
听见身后远处的引擎发动的声响,待将自行车停在家门前,我便朝从仓库出来的祖父开口问道:“他们要干什么?”
祖父然旧穿着他那件浅灰色的毛呢针织外套、戴着暖和的软帽,俯下身弯弓腰,一声如故的闷哑且低沉的声嗓从他喉间溢出:“不知道。”
我蹙起眉,心口有些不安,毕竟从前天开始,便有好几个德国士兵出进家中了。
“他们几分钟前看了看房子,”祖父转身看向正抱着棕色皮革贳包要推开门进去的我,补充到:“…然后就走了。”
听此,我走过来:“那他们是什么意思?”
祖父却看着我臂间剩余的鲜花,扯出笑容感慨道:“这花儿很好看。”
我凝了一眼他,抿唇,又看了一下手中花,“是送给他们的,今天都是他们的生日——我没有记错日子,因为我每年都会记住。”
祖父却略微沉默了,没有说什么。
而我早已进了屋。
“你回来了吗?”躺椅上披着旧贫蕾丝围巾的母亲见到我,便笑道。不知何故,她的脸很苍白。唯一熟悉的,便就是她的嗓音还是衬显得有些沙哑,想必是前段感染的风寒还未见好。
我吻了一下她,接着便上楼重新换了身衣服,而后像平常那样进入祖母的旧房间,一边将百合花插在了桌上的花瓶里,一边侧身打开乳白色的格窗。不过,这样便立刻和楼下的祖父对上了目光——
“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吧!”他一边把今日最后那捆过冬时的木柴放置于摺槽之中,一边望着我,并提高音调说道。
这令我有些突兀,心口的糟糕之意莫名强烈。于是,我重新关上了窗户,且还将窗帘也都拉了下来,最后也如往常般地打扫了祖母的房间,以及父亲和兄长各自的卧室——一切都努力地保持着他们生前时际的相关模样和环境。
期间我不愿多想,即使最初的那股思绪可能有那么清晰了些许。毕竟怀疑与不安的种子一旦种下,焦躁也会随之而来,结果也说不定会在意料之中的一样糟糕。
﹉﹉
加布里埃尔・博谢讷-祖父
德尔菲娜-母亲
让・埃尔-商店老板
玛埃娃/卡桑德拉-花店店员
朱利安-鱼肉店店主
路易-杂货店店主
芬恩/本诺-两位德国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