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救赎
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
而是能在苦难之中
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加缪手记》
你觉得季淮序有些奇怪。
不对，是很奇怪。
虽然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但到底是好多年都没见过了，称不上有多熟络。这段时间，秉持着帮爸爸照顾战友孩子的目的，你在空余时间基本都会去看看他。
可不知道他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大多时候他都是冷淡的，但有时候总感觉他有话想说，偏偏叫住你之后又摇摇头说没事，弄得你总是莫名其妙。
就像今天，你像往常一样给他带了早饭。放到小餐桌上后就打算离开，没想停留，结果又被他叫住了名字。
你转过身看他。
季淮序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想跟你说些什么。他脸色跟刚开始到医院的时候比，已经有了血色。他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
“干嘛呢。”
许久都未听见的声音，让站着的你和坐在床上的季淮序都偏过了头。
“韩骁。”
“韩骁。”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平白多出来的默契，让韩骁怎么看，怎么听，都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于刺眼，还刺耳。
韩骁穿着普通的训练服，在你和季淮序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你走了过来，等到离你不到半步的距离停下。他转身看着床上的季淮序，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果篮放在了病床旁边的柜子上。
“韩骁，你怎么来了。”
“叔叔在部队走不开，让我给你送点东西，顺便看看我女朋友。”
季淮序认识韩骁。
你意识到这个问题。
说这句话的时候，韩骁是看着你的；但是话，是对季淮序说的。不用说都知道，这个叔叔应该是你的爸爸。
季淮序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男朋友，
叔叔，
帮忙送东西……
每一个字眼都像烈火般灼烧他的心脏，疼痛难忍。
季淮序尽力掩饰着什么，可韩骁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眼里的失落。腮帮的那一小块肌肉绷紧，韩骁轻嗤了一声。
他很不爽。
明显到拉着你出去的时候，你都能感受到韩骁心情不好。
你用拇指轻轻摩擦他的手背，没用；
你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腕，还是没用；
最后被拉到了室外，你站在原地不跟他走了，他感受到阻力后才停下。
你从他的身后走到他的身前，抬头看他的眼睛。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受不了你看他的眼神，先败下阵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把头垂了下去，靠在你的肩膀。
韩骁太累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全在海上做护航任务，还会去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和海盗交过战。若是以前，他大概会非常豪气地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可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会害怕。子弹好几次从他的耳畔擦过去，他有时候都在想自己会不会交代在这里。好在上天对他不错，任务结束回来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就想快点见到你。谁知道一来就看到了季淮序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偏偏你根本没察觉到他那点不可窥探的心思。
韩骁心里其实很不舒服，他有点生气，但是他知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他不想去做一个只会吃飞醋的男人，可知道这段时间你都在照顾季淮序，怎么想都不爽。他时常觉得亏欠你，因为他没有时间陪你，所以当知道这段时间都是季淮序陪伴着你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只能努力压住心里那股躁意，用最后的理智拉你出去。他不说话，他怕自己脑子一热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但看到你的模样后，莫名的，开始感到平静。
像是漂泊许久的孤舟终于回到了独属于他的避风港。
平静过后，倦意来袭。
他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你也顺势抱住了他。察觉到了他的疲惫，你带他走到一旁的木椅，和你一起坐下，手捧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你的肩膀休息。
韩骁就真的睡着了。
这会才七点，没到上班的时间，你还能陪他一会儿。
早晨的空气很好，周围有鸟叫。天边刚开始只有些碎光落下，后来才铺满了整片大地。
天光已经大亮。
你低头，看着靠在你肩上的人。
韩骁闭着眼睛，呼吸十分均匀。他的睫毛很长，光线照过来的时候，在眼前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只要他在你的身边，就总会让你觉得心安，同样，韩骁又何尝不是呢？
韩骁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站在走廊尽头，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捧着鲜花，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可走到他身旁时，你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你继续往前走着，像是看不到他一样，等韩骁诧异地转过身，才发现你已经挽住了另一个男人的手，朝着证婚人走去。
新郎的背影看着眼熟，但不是他。
“韩骁。”
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韩骁醒了过来，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他妈做的什么梦。
等到意识清醒了些，韩骁才撇头看你。
“我马上要上班了，你去我宿舍休息吧。”
韩骁点点头，示意你去忙，不用管他。你离开后，韩骁还坐在木椅上，回想着刚才做的梦。
什么破梦。
韩骁拍了拍自己的后颈，然后站起来，朝着你的宿舍走过去。
这里离你的宿舍不远，约莫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地方。站在门口的时候， 韩骁才后知后觉发现你没有把钥匙给他，他进不去。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侧身，准备去找你拿钥匙。快到医院二楼的急救大厅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伴随着人的尖叫声和喧哗声。
意识到不对劲，韩骁像是离弦的箭般快速冲了出去，两三步就从旁边的楼梯上到三楼。
几个人抬着担架经过韩骁身边，然后匆匆跑向手术室。上面躺了一位医生，他痛苦地蜷缩在了一起。白大褂被血染成红色，嘴里因疼痛而不断发出呜咽声。
韩骁眉心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拨开前面层层围在一起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到中间靠前的位置，才看清了现场的情况。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变得沉重，整个拳头握紧，眼睛死死盯着中间的两个人。
分开十多分钟，明明刚刚才见过的你，此刻竟然被人拿着刀抵在脖子处。
人群中的尖叫，喧哗，议论交融在一起，像是平静的水面突然砸进许多石子，弄得人心烦意乱。可韩骁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只盯着两个在控制人群的保安，还有一个站在边缘和那名持刀的男子交涉。
他看见你的手上和衣服上沾了血渍。
你也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他。
韩骁的整个下颚线都绷直了，死死咬着后槽牙，狠狠盯着那持刀的男子，仿佛要把他抽筋剥骨。
他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慢慢移动位置。
也是这个时候，韩骁朝着你做了一个把手举到头上，掌心盖住天灵盖的动作。
掩护他。
你瞬间会意。
“程刚，你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男子听到你叫出了他的名字，突然情绪变得很激动，使劲拽住你后颈的衣服，用刀死死地抵着你的脖子。
手术刀很锋利，它划破了你的表皮组织，在你感受到痛意的时候又开始渗血。
“我知道，你是因为自己的妈妈送来医院没有被救活而怀恨在心。”
查病房的时候，病例单上都有记录，你习惯性地了解这些病人的基本情况，免得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会手足无措，所以你知道关于程刚妈妈的一些事。
“但是你知道吗？你妈妈是自己拔掉的氧气管，她不想拖累你，所以才做出了这个选择。”
“林安医生，好不容易把你的妈妈救活。可是你却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再拿起手术刀，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会有多少家庭的希望破灭。”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你是能根据伤口判断伤情的。陈刚刺向林安医生的那一刀，大概已经伤到了他的根本。
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也被拉到了死亡线边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的声音已经变得哽咽，林医生那么好的一位医者，怎么是这么一个结局。
“不会的，不可能，你撒谎，你撒谎。”
陈刚的情绪十分激动，他朝着你怒吼，拽住你的发梢把你往后拉，你因为头皮的扯痛眼角溢出了生理性泪水。在拉扯间，陈刚手中的刀没再死死抵着你的脖子，对你的禁锢也松了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移动在你旁边只有四五步距离的韩骁，突然做出了一个手掌朝下的动作。
你护住头皮猛然往前面一蹲。
程刚被你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突然出现的韩骁锁住了手腕，夺过手术刀。随后一个反拧，将他双手反剪，死死压住在地上。
保安见状，立马跑上来控制程刚。等他们完全将程刚控制住后，韩骁才松手，扶起蹲在地上的你。
当你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起，当你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当你看到韩骁充满担心的眼睛，你的眼角才不受控制地划过一滴泪。
韩骁心痛地快要死掉。
他紧紧将你抱住，像是要把你融入骨血般。生怕一个不小心，再让你受到什么伤害。
你慢慢在韩骁的怀抱里平复下来。
“韩骁……”你的眼眶红红的，声音也泛着哽咽，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直委屈地往下掉。
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匆匆赶过来，和你们做了简单的笔录后就押着程刚去警察局。而你在韩骁的保护下，大步离开现场。
手术灯一直是红色。
林安医生的家属还有朋友，都在门外焦急地等着结果。
你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忍不住颤抖。韩骁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你身上，手臂环过你的肩膀，轻轻拍着你表示安慰。
在他把外套往上拢，碰到你脖子的时候，你忍不住嘶了一声，韩骁才看见那条冒着血珠的伤口。
韩骁皱着眉，坐着朝你靠近了些，仔细检查你脖子上的伤。好在伤口不深，他的眉头才舒展了些。从裤子口袋里面摸出几根碘伏棉签，折断一头帮你擦拭伤口，用了好几根进行消毒，然后才又拿出一块创口贴贴在你伤口的地方。
他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上一次帮你处理伤口的时候，还是你大一骑自行车摔倒那一次，那个时候你们才认识不久。
而现在，是在死亡徘徊后的救赎……
韩骁抬头，发现你也在看着他，就问了句“怎么了”。他拉过你的胳膊，把衣服往上拉，作势要检查，平时遇到天大的事也很镇定自若的他，此刻声音里尽是焦急，“是不是哪里还受了伤，你不要瞒我，你衣服上也有血。”
“不是我的。”你抓住韩骁的手，开口解释，偏偏没说两个字，又开始掉眼泪，“是、是林医生的。”
韩骁眼里满是心疼，又将你搂进怀里，他知道，现在说什么可能都安慰不了你，只有真真切切让你感受到他在身边，才能让你平静下来。
手术室的灯灭了。
你见状立马站起来，韩骁一直站在你身旁半拥着你，陪着你。
门自动打开，先出来的是主刀医生吴主任，也是你的研究生导师。你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吴主任看了你一眼，走到家属面前，才摘下口罩，微微叹了口气说:“人没事，救回来了，只是以后可能再也拿不了手术刀了。”
你几乎站不稳。如果不是韩骁在旁边扶着你，你怕是已经跌倒在地上。
古往今来，好人有好报大概只是一个美好的说辞。很多时候，好人，往往过得不尽如意。
至少看着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的林医生还有在旁边哭得近乎绝望的林太太的时候，你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早上和你分别之后，我就帮老师给林医生送资料。出来的时候，程刚就从我身旁经过走进林医生的诊室，他看起来很正常我也没多想。当时里面还有看病的病人，紧接着我就听到一声尖叫，回过头就看见林医生捂着受伤的胳膊跌跌撞撞跑出来，程刚在后面追他，我跑过去扶住林医生查看他的伤情。有人叫来了保安，程刚看到保安就慌了神，连忙抓住旁边的我当人质。”
“林医生，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经常为了病人废寝忘食。”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如果、我能晚一点出来，如果我当时察觉到不对劲，说不定……”
病房里是林太太的痛哭流涕，病房外是你的后悔自责，你也哽咽到好几次差点喘不过气。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林医生的错，你不要去怪自己。”
“林医生这样么好的人，上天肯定会让他好起来的。”
韩骁将你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安慰你，一边柔声道。
……
出了这样的事，吴主任给你放了假，让你回去好好休息两天。韩骁突然被部队紧急召回，因此你哪也没去，回到宿舍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玩手机，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天黑了你都不知道。
韩骁的视频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
你接通，他的模样也随之出现在手机里。他没再穿白天的训练服，还是换了一身休闲一些的衣服，他那边很黑，不像是在房间里。
韩骁看向手机另一边的你。眼神有些呆滞，衣服也没换，还穿着白天那套，脖子上的创口贴也是他贴的那一个。
“我给你唱首歌吧。”
“什么?”你没听清。
他无奈地看着你，没有说话，只是心口有些闷。
你看着视频里的他从旁边拿出了一把吉他。虽然有些看不清，但你还是认出来那是他之前在酒吧驻唱的时候弹的那把。
似乎他的身旁没有可以放手机的地方，只好把手机放在他坐的椅子上。
你这才看清他是在室外。
有些苍白的灯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像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将所有的事物分成两部分，一半处于光明一半处于黑暗，包括他的脸。
生活、爱、自由和生命，都是如此。
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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