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府开门迎客,请来的不止有莫与行一个,衙门里几个出类拔萃的捕快都受邀参加,说是犒劳下属。惊竹早早被拉进刘婵玥的房中,床上桌上都堆满了各色的衣服。有孔雀蓝的软缎烟罗裙,褐色绣花褂子....零零散散到处都是,全是刘婵玥昨日上街扫荡得来。“这身水华朱的好看,跟新嫁娘一样,来日咱们阿竹出嫁,也穿这样的红。”宝珠手里拎着一件赤色的长褂子,又在梳妆台上摘了一朵紫色掺了金丝的珠花,送到小姐面前。
刘婵玥拧着眉头说道:“红色本就是艳色,拿紫色的珠花配它,大红大紫的俗气极了。”
“小姐不喜欢,又买它做什么。”
“咱们阿竹是要做官太太的,没一身稳重富贵的衣裳可怎么行?这水华朱不比大红艳丽,颜色沉沉最是端庄不过。只是不适合今日的场合罢了。”
“奴婢觉得,方才那身山岚色便不错,很衬惊竹妹妹的气质。”阿奴的话音刚落,惊竹就从耳房后面走了出来,后面拥着两个小丫头,更衬得她不像是丫鬟,像是哪家来赴宴的正经小姐。山岚是翠色中最柔和不过的,如隔雾看远山,雾气荡漾,叠翠而生。惊竹身量纤细,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与朦胧的山岚软罗裙相配,更显得气质空如幽兰。她折了双发髻,身上找不到一丝丫鬟的影子。让人看了只想说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约莫就是惊竹和府中丫鬟不同之处了。这一登场,三人都看呆了。
还是阿奴先醒了过来。“瞧,还是我说的不错。”
刘婵玥连连鼓掌:“这又是哪里来的神仙妃子?”
“阿竹,你穿这一身也太好看了!”宝珠兴奋地跑过去,拉着她的手。
惊竹怯懦地低下头:“我现在仍然是小姐的下人,穿这样的衣服,不合规矩吧?”
“我阿娘早废了你的奴籍,你现在可是正经女儿,如何穿不得?”刘婵玥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待会入了席位,保准那些粗人认不出你来。”说罢,她从妆匣中取了珍珠做的面帘子来。“来,一会儿戴上这个。”
入夜,刘府上下挑起了灯笼,院子廊下黄澄澄的。惊竹和刘婵玥都蒙上了面帘以外间会客,宝珠和阿奴一左一右拥着她们。远远看去,活脱脱一对孪生姐妹,只是气质不同罢了。席间,烛光满堂,映照着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的。莫与行同一干同僚将腰杆挺得笔直,同上司的上司共进一席,总是有许多拘束。他握着拇指大的酒杯,液面有一丝丝颤抖,眼睛时不时瞟向大门。而与他比邻而坐的刘若煜也是,只不过没有那么忐忑,眼神中多了几分期待。
“这酒是我妹妹亲手酿的。”刘若煜悄悄对莫与行说。“去岁的桃花酒,桃花也是她上山采的,这样好的原料,你可别浪费了。”提点之后,莫与行才意识到自己端着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已经有几滴酒洒在了桌子上。“玥.....刘小姐还会酿酒?”莫与行装作不知。
提起妹妹,刘若煜的眼中满是宠溺。“这丫头,除了闺秀该做的,其他的都学的不错。”
“刘小姐这样就很好。”
门被两个小丫鬟一起推开,刘婵玥和惊竹徐步而入,珍珠编的面帘随着行动噼啪作响,却拨动了两位公子的心。见到惊竹那一刻,刘若煜端着酒杯的手也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父亲、母亲。”刘婵玥在父母前的礼数还算周到,眼神扫过八仙桌半圈的客人,最终在莫与行的脸上稍稍停留了片刻。
惊竹见过了礼,却和众人一样喊大人,而并非父亲,底下的人纷纷壮着胆子议论起来。席面开始,主母挑的菜色不会过于隆重,也不流于家常。席间,两对眷侣借着夹菜 眉目传情,耳朵也红了。
席间,惊竹想着回去换一身衣服,这个时候,她发现早已跟在自己身边的宝珠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她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厢房。路上戚戚冷冷的,府中的丫鬟好像都被召集去了同一个地方。惊竹感到心中不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她往宴会厅望去,发现那里还是红灯高挂,同时,不常点灯的西跨院也是红彤彤一片。这是来了什么贵客?
“其他姑娘呢?”
花影指着东面说道:“惊竹姐姐还不知道吗?她们都去正厅瞧宫里的贵人了。”
“宫里?”
“是啊,宫里来人了。守门大哥一传话,大家都去看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宫里的人。哎,惊竹姐姐,你去哪儿?”
“去正堂看看。”
“带上我一起。听闻来人是陛下跟前当差的宫中贵人,你说,这伺候皇帝的人,是不是比咱们老爷的官还大?惊竹姐姐,惊竹姐姐,你走慢点.....”
快到正堂,惊竹的步伐慢了下来。前面安安静静的,连一丁点喧闹的痕迹都没有,门严严实实地关着,窗纸上只倒影着一个女人的影子。惊竹一瞧就知道是刘夫人。她鼓起勇气敲门。“夫人?”
“谁?”里头传来的声音略带哭腔。
“奴婢惊竹。”那人影这才走近。
一开门,惊竹就看见了刘夫人脸上的泪痕。她面色纸白,眼眶泛着不健康的血红,嘴唇几乎要咬破,见到惊竹,两行热泪便流下来。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平时的端庄持重,腿一软,几乎倒在惊竹的怀里。“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刘夫人都这般模样了,还警惕地关好了门。惊竹搀着夫人进去,这才看到倒在地上的刘婵玥。她和夫人一样面色纸白,眉头紧蹙,如同扑火的飞蛾,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惊竹跪坐在地,将小姐挪过去。“夫人,小姐这是怎么了?”
“别喊。隔墙有耳,里头的动静,可千万不能让人听见。”
惊竹不得不放低了声音:“叫郎中了没有?”
“阿奴方才去了,只是说我有些积食,叫郎中来看看。不敢惊动宫中贵人。”
“夫人,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宫里怎么会突然来人?小姐她又怎么会晕过去?”
“宫里是来人宣旨的....太后下了懿旨,玥儿获得御女,不日就要去宫里了!”
听到御女二字,惊竹的瞳孔骤然紧缩,身子绷成了一根弦。她知道,秀女经过层层筛选,会被封为御女,入宫教养等待册封。御女,就是皇帝的女人。“我苦命的玥儿......我刘家非功臣之家,女儿也非艳绝四方的佳人。肆坊从未有过选秀的先例,陛下怎么会看上我家玥儿?人人都说入宫为妃是福分,可我宁愿.....”刘夫人四下环顾,确认门外无人后才低低哭泣道:“我宁愿不要这福气,玥儿自小娇生惯养,任性顽劣,她这性子入宫,必定招致祸患。更何况,入了宫,离家里千万里远,这辈子怕是没有母女团聚的时刻了。”
夫人的话,惊竹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觉得脑子和浆糊一样,许久,才打断哭声问道:“当今圣上,可是当时的煜王?”
“是了,官人曾经见过他一面,在靖西关。官人此生除了殿试那年,从未面过圣,因而与煜王当时的一面,记得十分真切。”
“煜王来过靖西关!”
“是。”刘夫人点点头。“官人和我说过,先帝派他来平乱,去年元夕夜,大启和天临冒险一战,是如今的陛下坐镇,这才没有打起来。”
“元夕.....煜王....”惊竹很快便想到了那日的场景。烟花璀璨之下,面纱扬起,玄衣男子瞧她,就好像在瞧一块势在必得的玉器。他身上的王气,举手投足之间的自信,令惊竹此生难忘。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眉宇间写满慵懒轻佻,似乎这天下以及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他掌中之物。那身沉沉的玄衣掩盖了他的王气,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穿明黄。
“是煜王又如何?”
惊竹回过头说道:“没,没什么。”她暗自攥着裙袍的一角,手心一片汗渍。如果当今陛下就是煜王,而煜王就是那夜她邂逅的男子。那么,那懿旨上的“刘婵玥”就不是眼下晕倒的刘小姐,而是惊竹。
门被再次敲响,郎中提着药箱赶了进来,连丝帕都来不及搭,连忙给刘婵玥摸脉。阿奴和宝珠都面面相觑,许久未曾发一言,两人的眸中似乎都有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