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家里的领导睡了，我在床上开始回忆我的过去，就像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做的那样，追忆似水年华。我开始思考自己同妻子的关系，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志同道合，她说她想当一个卧底记者，揭穿这个世界许多的黑幕。我说我想当个作家，写出整个世界最好最畅销的小说。现在看，她在某日报当记者，虽然是记者，却总是四处碰壁，不会说话，安排的也都是采访工人劳动者的活儿，虽然工人劳动者是一切的基础，但她再也没有跟我提过卧底记者的事情。我呢，倒是出了一本该死的滞销书，叫《千年之后的苍蝇尸体》，在豆瓣上可以看。但早就绝版了，出版即绝版，而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我再也没有提过作家的事情，大学毕业之后，读研，工作，考教资，实习后上班，考编，拿五险一金，就在S高中正式入职。因为我懒，又想多挤出时间看想看的书，所以我不当班主任，自然拿不了太多的钱，可也足以在这个城市混口吃的，也就知足。前十几年，因为人际关系吃力不讨好，我一直没有机会带实验班，自然班里出不来名牌大学的，也就没有奖金，这次终于被分到三班实验班，因为王鑫宇是我高中同学，居然做了我校长。他的大学普普通通，我的大学可是985，我还读了研。最令人气恼的是，他就是我高中最厌恶的人之一，成天不学习，和各种女孩谈恋爱，然后吹嘘自己的家庭，炫耀自己的苹果手机，每天玩英雄联盟不写作业，整天喊我书呆子——虽然没有什么校园霸凌事件吧，但如今他成为我的领导我也只好忍气吞声，并且呢，还沾了好处，终于成为实验班的老师，这就意味着年底的提成和奖金基本确定下来。我家无子女，一猫二人，丁克家庭，父母还在，只需我们两个每人抽百分之二三十的工资给他们，然后剩下的钱解决温饱后买基金投资，也算是过上了村上春树笔下那些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甚至做上了按摩，偶尔还能去打打网球，甚至寒暑假可以出个国旅游——我也就不贪图什么了，虽然说，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你得到了，就想要更多，但我有个更大的愿望，也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舟舟也有，那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记者，虽然说，我们已经步入中年，但不想让人生就此结束。

因为睡不着，我也无所事事，明天是周末，舟舟去出差，我也只好在家做饭，不想炒菜，就准备了预制菜:四喜丸子、糖醋里脊，自己弄个米饭就好，猫也要喂。但我现在真的睡不着，刚才在梦里回到了高中，回到了2020年，我又看见了她，那个已经二十年没有联系的女生。我的心脏加速，想拿起手机看看她的微信，虽然，她的朋友圈早就不再显示什么了，我还是带着罪恶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甚至她的面目在我的记忆中也逐渐模糊，只留下声音的轮廓。我继续失眠，发现自己有一种虚无的坠落感，把自己团团包裹，无法呼吸。只好起身，打开电脑，我的心理医生说，如果有想写的就写下来，可以给她看。于是我就开始记录我的日常和记忆，来疗愈自己，来疗愈所有进入记忆陷阱之中无法脱身的人们。

写到凌晨三点钟，不想写也不想睡，更不想回复那些问我各种奇怪问题的同学，就拿起书架上的大仲马读，可连最会制造悬念的大仲马都读不下去，也没有游戏可玩，就陷入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中。下周要讲什么，我想想，是契诃夫的《变色龙》。唐瑛说，我可以让同学们演一个话剧，因为她觉得契诃夫也是个伟大的剧作家。于是我就和她一起策划，想让班里人演一个情景剧，更好地理解契诃夫笔下的人物。班里除了唐瑛外无人想演，我只好说，演剧的同学，这门课会有加分，于是报名人汹涌如海浪。我最后定下来八个人，扮演小说里的角色，自然唐瑛就成为了总导演，我能，就是看戏的人。想起唐瑛这样的女学生，或许不同寻常，但十几年前，这样的人还是不少，他们通常会被贴上“文艺”的标签，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可我发现，如今这样的人也不多了，更多的人，连最最经典的作品也看不下去，作家成为了最最边缘的边角料，倒是一个女诗人火了起来，却也是和男明星出轨绯闻闹的——作品是无人问津。那些知名的刊物，也都是一些老登坐镇，逐渐也就门可罗雀了。唐瑛说，她想当作家，想报名“新概念文学大赛”，我自然是大力支持，但心里想的是，如果她数学能再多考一些，就不会有升学的焦虑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碎嘴的特征又体现出来。这样的作家不是好作家，要让故事本身动人，要像海明威一样掌握冰山技巧，草蛇灰线，埋伏千里。我自知自己不是个好作家，重新念叨着，写作只是疗愈，写作只是疗愈，终于，负罪感减轻了，又能拿出电脑添几笔了。

我要发誓写一个好故事，我不写宏大的故事，不写浪漫的故事:我想好好写写从没有被我关注过的，我的青春时代，我的2020，我的高中，我的大学，我的初恋和我的那些好朋友们。打开手机，看着她早已关闭的朋友圈和几年没有换过的头像，已成定局的事实告诉我，乳腺癌在三年前夺去了她的生命。一种使命感告诉我，哪怕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作家，永远只能当老师，永远见不到她，我也要尽全力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把我的青春时代中路过的每一个人记录下来，成为回忆，这样或许可以到达永恒，以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