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上午我走进镜子面前,像往常一样整理好自己的着装,看一下表,上午五点四十五分,想,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要到学校准备看早读,备课,讲义在公文包里,是讲**的小说《伤逝》。今天是2045年5月23日,有雨,北京城的雨越来越大,西城区的很多胡同里都是积水和淤泥。北京是座老城,住着各式各样的老古董,我想我就是那个最老派的。我老婆让我吃完饭再走,想了想,我还是抓起一个洋葱贝果,她往里面夹了个煎蛋,热乎乎的,烫手。小萨特从猫窝里爬出来看我,我说,让妈给你准备早餐,爸走了。
还是坐地铁,一号线,然后坐公交到佟麟阁路,打着厚实的雨伞,走进教学楼,发现自己正装还是湿了一个角,没关系,进办公室把东西放好,困意还是很明显,自从得了神经衰弱以后,都得靠安眠药入睡,久而久之,睡得越来越不好,早醒多梦,梦魇四处游荡。还得早起,现在拖着疲倦的肉身走进班级,看见同样没精打采的几个学生,课代表张莉翘着马尾辫儿就来了,说,阿道,本儿我收齐了,放你办公室。我揉了揉眼睛说,齐活儿,张莉,早读让他们默写文言文注释,我回办公室泡个茶 ,等人都到了你就布置任务,完事就收就完了。张莉说,懂了,阿道。阿道阿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开始一起喊我阿道,我入职十来年,第一次在班级里成为一个老男孩,从前的孩子都叫我张老师,我叫张道中,不知道哪一天,三班的孩子上语文课,有一个同学模仿港片特有的调调喊我阿道,就这样传开了,也好,我不喜欢严肃的班级。
进办公室,老干部汪总胖乎乎地摊成一张饼,嘴里嘎吱嚼薯片,旁边摞一层作业,对面的老罗人还没到。我的位置在他隔壁,佩佩在我对面,她人还没到,整个高中语文组办公室就我们四个,老了的该离职离职,年轻地该跳槽跳槽,剩下的老教师就一个一脸严肃的老罗。汪总比我小十岁,佩佩是刚刚上任的年轻女教师,清华大学文学系博士毕业。汪总和我是校友,都是北师大的本硕,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所以我们比较熟,而且他年轻有活力,和我之间经常互相开玩笑,没有辈分之分。汪总看见我进来,说,道长,要薯片嘛?我说,我减肥,在喝这个减肥茶,都一百八了,该减减了。汪总说,佩佩没来?我说,她今儿请假,听说她母亲生病了。汪总和我又东拉西扯几句,我说,早读要结束了,我布置了默写,那些学生,估计写对的没几个。汪总赞同,说,可不,现在有几个认真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吊儿郎当,之后快考试再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挑灯夜战。我说,可不。
我把作业收拾好,拿过来改,一眼看见很多雷同答案,都是抄作业本附赠的答案的,我也不愿意写评语,直接打对勾,空白很多的我就化个问号,打回去补完给我。背诵默写也让莉莉给我了,错误太多,莉莉告诉我,汪永嘉和孙凯抄袭,我说,让他们到时候找我一趟。剩下的丢一边儿,有空再批改。
汪永嘉进来了,一个瘦高瘦高的孩子,孙凯还没来。他敲门,报告,我说,进来。他说,老师我错了。我说,是不是抄答案了,他说,我昨天熬夜来着,写数学作业,忘了背。我说,不是跟你们讲了,可以不背,但默写不出来的午休找我嘛?怎么还抄?汪永嘉说,对不起老师,我抄习惯了。我说,滚犊子吧,还抄习惯了,没事,中午拿本来找你阿道,抄十遍。他说,没有没有阿道我开个玩笑。我说,中午来我这里背书,回去告诉孙凯,让他也跟着中午来,上午就别来了。
我在胳膊间夹带公文包往教室走,到教室,班长叫众人起立,说,老师好。还是照常的讲课方式,用幻灯片,还有同学们的小组讨论,在结尾,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说,同学们,其实我觉得**这篇小说写得没有那么好,你们怎么看?大家沉默不语,语文经常第一名的张梓东发表自己的看法,说,老师啊,那是**的文章,而且是课文,难道不好吗?我说,**的文章就一定完美吗?众人沉默不语,我紧接着讲道,**的小说,大抵是精妙的,像《阿Q正传》、《在酒楼上》都是很好的小说,我之前讲过,**的小说有两个倾向,一个写知识分子,一个写乡土,中间有写看客,同样,**的小说很杂,有散文小说,有历史小说,有现实主义也有现代主义。是,我承认是他是一流的,但就《伤逝》这篇而言,其实并不出色,你们觉得涓生子君真的很配合吗?女性真的就是那样吗?在座的女同学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这个时候,唐瑛才站起来说,我觉得**这篇小说写女性很糟糕。对,我说,这就是重点,**这篇小说写女性写的不好,这篇是课文,是**写的,但就是不好,我下课之前只想告诉你们这个。
回到办公室,继续泡茶,虽然下雨,身上黏糊糊的,如梦如幻的感觉突然袭来,就像胃食管反流的食物,从我大脑皮层深处逐渐浮起。汪总念叨他们班上同学不好教,从来不读书,他羡慕我带的实验班,各个成绩出色,省事儿。我说,别了,省事的学生不一定好。继续备课,下一次讲《项脊轩志》,机械一样的活,我想起来老电影的卓别林被工厂当机器用,连吃饭都是机器喂养这样效率最高。我看了看手里的教材,叹了口气,嘴里却说,都2045年了,这一年年的,想当初自己是个00后,现在,汪总你们这些10后也步入中年了。汪总说,道长所言极是,鄙人孩子都快上初中了,话说,道长怎么一直没孩子。我说,怎么没有,我有小萨特,可是英短呢。汪总笑道,敢情他是你们家孩子,上几年级哇?我说,上大学了,念哲学系的,存在主义哲学,海德格尔,萨特。汪总继续笑,又吃那薯片。我呢,看了看窗外的雨声渐弱,也打算下班后就直接回去了,好结束这普通的一天。
备课到下午,闲来无事,看看办公桌上摞起来的书,正打算翻看,突然,想起来我把我正要看的尤瑟纳尔借给唐瑛了,我跟她说,法国女作家不只有杜拉斯、波伏娃,你要是喜欢法国文学,可以看看尤瑟纳尔。唉,我们班的学生,我不求他们考多少分,能读读书,听听我唠唠嗑,开开心心的,就行了,我可不像汪总、老罗那样,我觉得这些孩子早就上道了,道行浅的,都进不了高中,该踏踏实实思考点正经东西了。你有思考过吗?你有多久没思考,我脑子里有个声音问我,我寻思,我也很久没思考了。正当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脑子里那个声音继续想起来,道中,你真的不想思考吗?二零二零年,真的不后悔吗阿道?我说,后悔,我会后悔一生,我已经在后悔也即将后悔下去,但我还得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