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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孩子之后，艾格妮丝的睡眠很差。她常常在半夜醒来，寻找自己的孩子。发现女儿就在身边之后，再昏睡过去。
艾格妮丝的一系列异常表现让阿方斯非常担忧，她总是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即使在梦里也是如此。有时候，她“咚”地一声坐起来，四处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女儿，最后把孩子抱起来，摸摸脸颊，亲一亲，再躺下去，两个小时之后很可能又会重复这样的动作。因为睡眠质量不好，艾格妮丝在白天也昏昏沉沉、食欲不振。有时，阿方斯和她说话，她看起来是在听的样子，最后却全然没有记住丈夫说了什么。
“我非常担心，”阿方斯对大舅哥说，“兄弟，你别再去乡下行医啦，咱们轮班照顾她吧。她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不健康。”
皮埃尔自打艾格妮丝产后，就没怎么登妹妹和妹夫的门，他觉得妹夫好歹是医生，最初的激动劲儿过去之后，总不会照顾不好妹妹的。因此，他一听妹夫这话，非常吃惊，当天就赶到妹妹那里去。
皮埃尔见到妹妹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方斯怎么能把她弄得这么瘦，这么苍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玛戈递给阿方斯，然后“砰”的一声，把这父女俩关在门外。“告诉我，艾格妮丝，你这是怎么回事？”
艾格妮丝托着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叙述着：“睡不着。晚上，常常……我做梦。我常常梦见有人要把玛戈从我身边抢走，另外一些时候，我梦见你——”艾格妮丝抬起头来，迅速地看了哥哥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梦见你。这太可怕了，我每一个日夜都咬紧了舌头，唯恐在我精神虚弱的时候，叫喊你的名字。而且我的胸痛。胀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养这孩子，有时候没有奶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安。阿方斯夜里常常被我惊醒，主要是因为我起来找孩子，我也知道次数很多，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梦……”
“你该吃点安神的药了，艾格妮丝，我去给你买点来。你也不要有这样大的精神压力，呼喊哥哥的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白天黑夜地压抑自己，这会把你给弄疯的。至于胸痛和照顾孩子的问题，我让萝丝夫人过来教教你。没提前考虑到这件事是我的不是。”
“让她来吧。”艾格妮丝有气无力地说，“安神药也好。但是产妇能吃吗？不会毒害了玛戈吧？”她看上去疲倦之极，“你不明白，我梦见你的时候，你不是哥哥，你是皮埃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这样的梦太可怕了。有时候我看见多佛尔的海，在梦里。你有时候在水里，有时候在轮船上，有时候在岸上，你操控我，摆布我。我也不是你妹妹了，我也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是艾格妮丝，是一个木偶、一滩血肉，你的奴隶。”
皮埃尔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艾格妮丝，他能明白，但不敢明白。
艾格妮丝定定地看着皮埃尔，看了半晌，她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明白了。去买药吧。”
皮埃尔拉住妹妹的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她：“所以你想做我妹妹，还是想做艾格妮丝？”
艾格妮丝可以说是凄楚地笑了一下，“我想做艾格妮丝，我从来，都只想做艾格妮丝。”
“可是你看看玛戈，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去多佛尔之前，我对你说，我的人生还长。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它随时都有可能结束。自由是一种如此有力的东西，以至于我都不敢再想它。自由的诱惑仍然存在，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强大了，它只要在我的脑海里过一下，就能轻易地把我的意志力和这两年来的忍耐化为齑粉。我爱阿方斯，我爱他，我也爱我们生下来的孩子。可是我最爱的不是他，你当年就知道我最爱的不是他，你说我最爱的是自由，却对谁和我共赴自由避而不谈。你不知道我爱的是谁吗？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跑到乡间去，一去就是两年，你是为什么去的？难道不是为了躲避你爱着，却不能爱的人吗？”
“哥哥……”艾格妮丝泪下如雨，她的话混在喘息和啜泣的声音里，显得含混不清，“我想一想外面的世界，不是伦敦以外，而是这座房子以外，我想一想就要心碎了。我真蠢，我以为三观相似、包容和被爱对我来说够了，可是我结了婚才发现这些不够，我知道阿方斯是一个难得的好人，难得的丈夫，我很难再找到一个男人，像他一样地爱我。可是这些不够，对我来说不够……我每次和他上床的时候，我都隐隐地觉得恶心，觉得肮脏。他……并不是他不好，他做得很好，但是我没办法……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办法，哥哥，我觉得我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尽管他是我合法的丈夫，但他不是我最爱的人……”
“我没有办法，”艾格妮丝擦擦眼泪，“在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觉得自己在坐牢。我不是不能走出去，可是我的心给关在这里了，关在办事局签发的结婚证上，那上面盖的章就是镣铐，把我锁在家里，给我划定了合法卖淫的义务。最可怕的是这种义务是没有期限的！我卖淫，然后造出小孩来，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小孩。我爱玛戈，爱我所有已经生下来和还未生下来的孩子，我知道阿方斯也爱他们，但他们对我来说并不是幸福的标志。他们是……卖淫的结果，嫖资的产出。”艾格妮丝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哥哥的肩头放声痛哭。
皮埃尔静静地坐着，任由妹妹的眼泪把自己的大衣濡湿。他已经感觉到，艾格妮丝的哭声在一点一点地敲碎他的心。他觉得责任让他痛苦，为此他不得不做出一些抉择，而这些抉择成了今天艾格妮丝眼泪的来源。他感觉到有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从心底漫上来，漫过了他整个人，让他和艾格妮丝一起，在泪雨中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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