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那年那日的漫天大雪,黎晚初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季宁暄这样的人。
黎晚初,是世人皆知的宸国掌上明珠。
作为宸国年龄最小的九公主,黎晚初受尽万千宠爱似乎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她的母亲,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婉妃。父亲是九五之尊,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当朝太子——黎辰。
对她来说,这世间所有的爱与光都是唾手可得。
并且不可否认的是,这偌大的皇城,多半是因为她才变得生动。
黎晚初自小到大都无法无天,性子不似其他王宫贵女娇气,反倒嚣张得很。不仅敢去戏弄御前侍卫,还把太学院的太傅耍得团团转。这位调皮捣蛋的“小魔女”偏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 明眸皓齿,肤白胜雪,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簇。
只要她眉眼弯弯地冲谁一笑,仿佛灵泉掠过山谷,清澈明亮得令人慌神。
好像世间所有的罪恶和黑暗都不存在似的。
黎晚初生于冬日,在她及笄礼时,皇上为她大办宴席,并由太子黎辰一手操办,可谓是风光至极。
就是在那一天,她身批一件白色狐裘,笑眼盈盈。
在前往正堂的路上,黎晚初无意一瞥,看到了一个在雪地里跪着的少年——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少年。
他只着了些单薄的衣物,脸色十分苍白,唇角沾染着暗红的血渍,但并不影响他那惊为天人的面庞。眉目皆如画,却不失淡漠和凛冽。
黎晚初没去多想这条路上为何会突然冒出一个虚弱的少年,只觉他眸中强烈的求生欲和毅然无故令她生怜。
“尔尔。”黎晚初唤了声婢女:“这位是……”
她的贴身丫头忙上前答话:“回公主,这位是江南季府的四公子,季宁暄。”
季宁暄?黎晚初心中了然,她自然听过不少关于季府的故事。
作为江南最大的富商,地位权势自然不在话下,同样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历年朝贡了不少银子。不过这位四公子季宁暄却沾不到一点光,原因只是他为一个庶子。
嫡出长于庶这种说法自然无可厚非,也实属正常。不过单单就因为一个身份,怎会令府中下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拳打脚踢?
一切的因果,都源于他的母亲。
一个可悲的女人。
她同样作为庶出下嫁到季府作妾,并诞下一子,也就是季宁暄。
可这个女人并未因为季宁暄的出生而受到季府重视,她在季府生活二十余年感受到的只有漠然。
因为她的丈夫不爱她,她的丈夫同样也是别人的丈夫。
她这辈子都比不过季府的大夫人,大夫人与季老爷从小便琴瑟和鸣,本就容不下他人介入。可她太傻了,仅抱着对季老爷的一腔爱慕嫁到季府。原以为她也会在某一天赢得季老爷的爱,可事实并非如此。
大夫人和季老爷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季府家主,掌管季府的人。
而她和季老爷的孩子,他一个正眼都未曾给过。
小时的季宁暄从不了解母亲眼中的悲哀从何而来,只会在大夫人派人来针对他们时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在母亲面前。一遍又一遍的说:“不许打阿母,要打就打我吧。”
他会在自己和母亲被欺侮的遍体鳞伤时,用稚嫩的声音说:“阿母别怕,父亲会来救我们的。”
女人只是静静的待了良久,最后留下一滴冰冷彻骨的泪:“他不会来的。”
季宁暄听不懂,却莫名也想哭。
或许,她当时已经疯了。
日复一日,母子俩生活在毫无光亮的黑暗里。
直到那一天情绪失控的女人冲到大夫人面前,活活掐死了她,然后用一把漂亮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胸口。
季宁暄看到这一切时,世间仿佛只剩下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微笑,她说:“吾儿,娘来世再来寻你。”
季宁暄陷入深深的恍惚,把母亲的最后一个笑容刻进骨血里。
他想,母亲真的很漂亮。若不是爱错了人怎会落得这般下场?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疑问过后,他只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消失了。
彼时,他不过六岁。
但他不能死,他要让害死他母亲的人付出代价。他要好好的活,把这些人全部踩到脚下。可事实上,季宁暄连自己都保不了。
他只是活在母亲留下的屈辱里和世人的白眼里。
艰难的苟延残喘着。
黎晚初深深望了那少年一眼,终是忍不下心淡然的拂袖离去。
她嫉恶如仇,曾经季府的故事就仅仅是个故事,而如今那个故事里的少年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带着被强行磨平的傲骨和令人唏嘘不已的经历。
黎晚初咬牙,冲进漫天大雪里,将白色狐裘用力地裹到少年身上。
让濒临昏迷的季宁暄感受到一丝让人无法抗拒的暖意,还夹杂着些不一样的少女独有的气息,像在冬日里不顾一切绽放着的一株春天的栀子花。
少女语调急切,在他耳边显得如此清晰:“尔尔,传太医!来救人!”
季宁暄在黎晚初看不到自己神色时,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阴鹜,看着比这冰天雪地还冷。
他在心里暗笑一声,带着强烈的嘲弄和狠毒。
上钩了啊,小公主。
黎晚初浑然不觉,季宁暄又听到少女的声音响起,直直落入他的耳朵里。她声音清亮,一字一句道:“你别怕,本公主自会护着你的。”
须臾间,他冰冷的心像是突然被一阵炽热的火焰烫到了,片刻后又重归沉寂。
他的表情纵然依旧不带任何温度,却顺从的低声道:
“那便,谢过公主了。”
真是一个至纯至善的人,竟显得自己卑劣级了……
季宁暄掩住眸中情绪,想。
无妨,既然她生在光亮里,那便将她拽入同自己一般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