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弄一大筐月见草呢?”沈十七回了茶楼,倚靠在二楼的栏杆处拖着腮沉思道。
沈十七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掂了掂,只剩五六两银子了,月见草虽不难得,可难就难在短短三日时间内,集齐一大筐新鲜的月见草,这其中物力和人力都是必不可少的。
“哦,那人可以。”沈十七再次想到了那人,他默默在心中道了个歉。不过眼下只有那人能帮到自己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去了刘府。
这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却不是昨日的白衫。衫子昨天被他沾了水,湿哒哒地皱巴着,到现在还没干。
本来沈十七想拉着叶慕白同去,不过为了三日后的计划达成,叶慕白便称病在茶楼里养病了。
“你又来干嘛?!”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丫头,她看到沈十七又来了,不禁不悦地蹙起眉。“打秋风也不是这么打的吧?况且我家夫人和你非亲非故!”
“我有事要和你家夫人商量,她醒了吗?若还没起,我可以等等。”沈十七听了她的话也不恼,面色平静地说。
“夫人起了,不过还要去通报,你先等着。”小丫头思忖了片刻说道。
“多谢姑娘了。”
“夫人有请。”过了会儿小丫头回来了,脸上微微有些蔫吧,像是挨了骂。
那个丫鬟带着沈十七走入了正厅,刘夫人正坐在堂上,丫鬟月儿替她揉着太阳穴,她像是还没睡醒。
月儿看见沈十七来了手中的动作未停下,横着眼狠狠瞪了他一眼。
“掌柜的所谓何事?”刘夫人懒洋洋开口,鼻音还带着一些早起的慵懒。
“所谓对症下药,相思丸也是同一个道理,所以特来了解一下,夫人的夫君是何种症状?”沈十七又开始了满口胡话。
“还能怎么样?”刘夫人翻了个白眼,“现在恐怕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我夫君豪掷千金只为了花楼里的一个妖艳贱货。”她尽量装出稀松平常的样子,可语气中却掩不住悲凉。
她的夫君……她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爱的不是她。她是最合适的当家主母,却从来都不是他妻子的人选。他爱的至始至终只有她的长姐,她长姐死后,她夫君便在花街柳巷四处寻找拼拼凑凑,妄图拼出一个长姐的影子。
她骂她们妖艳贱货,嘲讽她们前赴后继,不过是莞莞类卿,可她悲凉于,她,甚至连“菀菀”都算不上,她不过是家族之间联系的纽带,不得解脱,困之一生。
沈十七又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斟酌了半天,努力显得真实些,他开口说道:“嗯……夫人这个需要以一大筐新鲜的月见草为药引。”
目的达成了,沈十七松了口气,他悄悄看了刘夫人一眼,她不过三十好几,便有徐娘半老之态,他默默在心中为刘夫人感到不值得,这么薄情寡性的男人有什么好值得牵挂的?白白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是那么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怎么又会不晓得?
只是世间悸动,惟有相思难解。
那年杏花微雨,她的刘郎站在花树下,为她阿姐带上他亲手做的木簪。只一眼,她便难以忘怀,在每一个午夜梦回、孤枕难眠的晚上无数次凭吊着,哪怕晓得单相思是无结果的,可她依然甘之如饴。
“月见草?”
“就是花瓣粉白色的一种野花,寻常都是以根入药。不过相思丸非同寻常,花瓣和茎都要。”顿了顿,沈十七怕自己没解释清楚,又补充了一句:“是要一整株。”
“几日内要?”刘夫人单手撑着头,懒懒散散地问道,她似乎想尽量装作不在意,她不想把自己的无能,展现在旁人面前。
“两日内,不过当然是越快越好。”沈十七又笑了,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行。”
“那便多谢了。”沈十七拱手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窜出来个人影拦住他,他低头一看,是刘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月儿。
只见月儿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他,警告道:“两日后你与我家夫人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许来烦夫人!!不是都给你银子了嘛,你还想怎么样?!”
沈十七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有些哭笑不得,在心中默默又向刘夫人道歉。他轻笑,摇了摇头,低声呢喃了一句:“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什么?”月儿未听清他说了什么,正想让他再重复一遍。
“好,之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再不来叨扰你家夫人。”沈十七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这样子真的很像坏人吗?
沈十七回了茶楼,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叶慕白。
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酸酸辣辣的香气,触动着他的味蕾。
沈十七嗅了嗅,寻着味道走进了厨房。正巧看见叶慕白在锅旁边煮着什么,锅里的汤咕嘟翻滚着,红油汤底上还飘着几片香菜。
“是在煮酸辣粉吗?”沈十七吞了口口水。
“嗯,要放葱花吗?”叶慕白一边用筷子搅着,以免糊底,一边偏头问道。
“少放点,不要太多。如果有炸豆子就更好了。”
“就知道你好这口。”叶慕白继续搅动着锅里面咕嘟冒泡的粉条,“可惜这里没有豆子,就凑合着吃吧。”
“嗯,哥哥厨艺最好了。”沈十七得了便宜还卖乖,亲昵地夸赞道。
“先在外面等着吧,这里烟气儿大。”
“嗯,我先出去了。”沈十七走出厨房,找到一张稍微干净点的桌子擦了擦,拉出条凳,顺便帮叶慕白拉了一张,坐了下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叶慕白便端着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酸辣粉从厨房出来。
“哇,好香啊!”沈十七吞了吞口水,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叶慕白笑着,将其中一只碗推到沈十七前,从筷笼里抽出两双筷子。
“吃吧,锅里还有,你这碗里醋多加了点。”叶慕白落座,拿起筷子将配料搅匀。
沈十七先呷了口汤,酸辣味的汤水从喉头滑入胃中,温暖了一早上的忙碌和奔波。
他嘴里包着粉,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吃。”
叶慕白脸上温和笑容更加柔和,不过略带些许遗憾。他半是叹息地说道:“要是子成在就更好了,他最爱吃辣的了。”
“还敢说你心里没他,这不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沈十七捧着碗,揶揄地看了他一眼。
“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沈十七安慰道。“不管是给他做好吃的也好,还是让他明白你的心意也罢……”
“没大没小。”叶慕白的脸红了,他匆匆低下头,不知是不是因为热乎乎的粉条下肚,他连耳朵尖都有些发红。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沈十七咽下嘴里的东西,大声对来人说道:“今儿闭店休息,门外这不写了吗?”
“是我。”门外的人淡淡开口。
是裴槐安。
“怎么,来蹭饭的?”沈十七看见来人是他,顿时有些没好气,想到了昨夜他肉痛地花了九十五两银子赎他出来,他瘫着一张脸,还不说声谢谢。
“不是。没钱了,没地住。”裴槐安言简意赅地说道。“总不能让我搬回折花园住吧?”
叶慕白看见来人,放下碗,站起身,走到门口,客气地说道:“大人还没用饭吧?不如一道?我们今日吃酸辣粉。”
“不必了,我不喜欢吃酸的。多谢。”裴槐安轻咳一声。
“切,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沈十七冷哼一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十七……”叶慕白睨了他一眼,又对裴槐安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大人不必客套。大人不食酸,也可不加。只是正好煮多了,若大人不嫌弃,便一同用膳吧。”
裴槐安婉拒的话刚刚想说出口,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确实,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他什么也没吃。来了这里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唯一吃的还是那人接济给自己的几碗阳春面。
“多谢。”
“十七,去给裴大人抽双筷子,再搬个条凳去。”叶慕白对沈十七说,自己则去厨房盛粉去了。
沈十七不悦地瞪了裴槐安一眼,转身去搬条凳了。
裴槐安紧跟着沈十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十七转投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有事?”
裴槐安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斟酌着开口:“昨夜,多谢你……”昨夜,他把他从折花园赎出来后,他还未来得及和他道一声谢呢。
沈十七爽朗地笑了笑,先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不过多时,叶慕白端着一碗没加醋的酸辣粉出来。他笑盈盈地说道:“好了,慢用。”
“多谢。”裴槐安双手。
他们落座,各自吃了起来。一时间只听得到嗦粉的响动,空气里弥漫着油泼辣子香。
沈十七最先吃完,连碗里的一点渣子也不曾放过。
“月见草两日之内就能集齐。”他一副餍足的模样,边打着饱嗝边说道。
“嗯,我仔细推算了一下,三日后酉时正巧是圆月升中天之时。那时大概就可以回去了。”裴槐安咽下嘴里的粉,淡淡开口说道。
“不过在此之前,可否告知二位的生辰八字?我好做小纸人替你们。”
“庚午年壬寅月乙卯日戊辰时。”沈十七思索了片刻,说道。
“戊寅年辛未月甲子日丙午时。”叶慕白吃完了碗里的粉,搁下筷子。
裴槐安吃完了碗中最后一筷子粉,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汤渍。
“碗就放那儿吧,我来收拾。”叶慕白起身,去收碗筷。
叶慕白走向灶房,接着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十七,帮忙洗碗。”
“哦。”沈十七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磨磨蹭蹭地去了灶房。
只听哐当一声轻响,灶房内一只碗不小心被沈十七打碎。
“嘶……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沈十七倒抽了口凉气,有些尴尬又抱歉地看着叶慕白。
“呃……”叶慕白的嘴角抽了抽。
“我来帮你捡瓷片。”沈十七赶紧蹲下来,妄图将功折罪。
“呃……”叶慕白俯视蹲在地上捡瓷片的沈十七。
地上的少年边捡着瓷片,嘴里边絮絮叨叨着:“这次真的是失手,碗上有点滑,所以才不小心摔了的,我身手没这么差的。”
沈十七纤长的手指捻起陶色瓷片,又把陶瓷一片的放入手心,掬起一把,扔入旁边的小桶里。
沈十七正准备拿灶台上的碗继续洗,他的手上沾着泡沫,碗在他的手一滑,差点掉了,还好被他接住。叶慕白拧着眉,赶紧出声打断:“你要不还是去休息吧。万一待会儿碗又被你摔了。”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在外间的裴槐安听到叶慕白的话,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额头,大抵是些困倦了,前几夜都未曾休息好。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桌子,随意地拿袖子枕着头,打了个哈欠,就倒在桌上小憩。或许是太困了,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微凉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睫上,光束跳跃着,照得他英俊的脸棱角分明。
梦境中,他依稀听到有人在唤着他:“李秀才!李长安!”
他独自一个人走在阡陌小道上,春日的暖阳照耀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寻声望去,那人的样子融在阳光里,让他看不真切。
“李夫子,你有看见李岁岁吗?”那人走近了几步问道。
梦中的裴槐安蹙眉想了半天,才想起他是在无忧阵里,李岁岁便是岑岁稔。
“妹妹应该在家吧。”裴槐安为了不露馅,对那人露出了一个温润的笑容。不过他是不习惯对人笑的,所以那笑容看去僵硬。
“多谢。”那人对他抱拳行了一礼。只是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在无忧阵里,每一个人都被剥去了原来的面容,当原本的皮相完全消逝的时候,那人的三魂七魄便被阵魔蚕食一空,化作了魑魅魍魉。
光影跳跃,场景跳转,他又回到了那日,明月高悬。
“他是坏人!李长安,李夫子已经被他杀死了!他不是李长安!”那人指着他,冲着他大喊大叫,状若癫狂。
他冷笑了一声,凝起神力,召唤出长剑。
“终究是露馅了吗?一切都要结束了。”银白的剑身上照出他冷厉的面庞。
他冲那人砍去,一剑便洞穿了那人的心窝,剑鸣铮铮,震得他心也跟着一颤。那人化开来,散成黑烟,吹入了晚风中。
裴槐安的手控制不住抖了抖,他瞳孔猛地一缩,他好像看到了那人的脸,在完全消散前,他对着他笑,轻声说了谢谢。
没有恶语相向,没有诅咒辱骂,有的只有一声谢谢,他的声音太轻,甚至还没等他听清楚最后一个字,一切便消散在了晚风里。
“不是的,对不起。”他甚至嘴唇都在颤抖,他差点就要握不住手中剑。
“他是坏人!他杀了他!”那些人指着他,义愤填膺地骂着他,仿佛他们站在道德的高点,他不过是可以让他们踩踏的蝼蚁罢了。“杀死他!”那些人高呼着,可是明明那些人都不知道刚刚那人姓甚名谁。他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宣泄口,肆意宣泄着心中无处可藏的恶意。
“你们胡说!”他的师妹岑岁稔挡在他面前,张开手臂,冲他们大吼:“师哥是好人!你们这些猪油蒙了心的!我看你们才是坏人!”
“善恶自在人心,不必。”他把她护在了,独自面对那群魑魅魍魉。
那些人朝他扑来,张牙舞爪地朝他抓去,可一切都是徒劳。他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洞穿了那些人的身体,那些人都变化成了烟尘。那些人像是永远都砍不光似的,一批又一批地前赴后继……
终于,明月西沉,照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凉风萧瑟,他感觉脸上什么温热的东西,抬手一抹,是鲜血。半干的血挂在脸上,也蹭在手心里。
可是明明魑魅魍魉是不会流血的,他浑身战栗,来不及细想,便听岑岁稔喊他:“师哥,来不及了!你先走!”她的声音颤抖着。
见他还愣在那儿,她推了他一把。“师哥,你法力远比我高强好多。只有你出去了才能把无忧阵的秘密公诸于世。我在这儿等师哥便是。”
他看清了面前小姑娘的那张脸,圆溜溜的杏仁眼瞪着他。可她的面容却在一点点地模糊……
梦到此处戛然为止,裴槐安醒来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却不知何时何人为他披上了一件衣裳。衣裳随着他的滑落肩头,落在了地上,沾了一些浮土。
他揉了揉额角,长长出一口气,还好那是梦。
可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脸上温热的黏液好像还在,他甚至不敢抬手去抹…… 作者有话说:
我已经努力考究了,辣椒原本是明朝才引进的,我这个时间段都是架空南宋时期,可是因为之前第六章已经写到过辣椒了,所以就当那个时候就有了吧……因为这个bug没法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