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斯检查了机枪上五十发装的子弹带,确保枪机保险关着,然后使劲将枪扛上肩。“小黑人,你得把弹药放在雨衣里,这样淋着想让它们生锈?难道他们啥也没教黑鬼?”
威廉经历过这种场面,要是往常他必定以牙还牙,可现在不是同特克斯动手的时候。枪声一响,这家伙啥事都干得出来。
“你要是担心弹药,伙计,让他妈的别人来扛得了。今晚有新兵在,把弹药给他们背。”
“他们恐怕连子弹从哪一头入膛都弄不清楚,你给我盖好点,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别离我太远,小黑人。”
威廉转身同紧挨自己站着的曼宁和哈罗德说,“瞧,哥们。我这男子汉卵蛋叮当,这狗杂种居然叫我小黑人。这算什么狗屁?”
克林唐娜远远站在队伍的头上,无缘耳闻这段精彩的对话。她此刻正在劳伦身边手忙脚乱地检查摄影用品,无暇他顾。她紧张不安,等待洛特前来检查。她知道简还难以适应排里的生活放。
劳伦和简光顾了基地营房外出售纪念品的商店一趟,捧回来好几串五颜六色的念珠,一块银质大和平奖章和一条水牛皮的宽皮带,准备向老兵靠拢。但是排里的人对他们仍旧没有亲近的话语或有益的忠告。在越南这所大学中,他们象别的学生一样,得从实践中学习,在考试中涅槃。他们随遇而安,在未发生不测之前就籍其他新兵和须臾不离身的女友的玉照来安慰自己。
“我说,克林唐娜,天快黑了,趁还有光亮再给你瞧瞧我女朋友的照片。”简将照片夹直插到眼前,她勉强伸手接了过来。克洛斯菲尔德和加德纳十分般配。克洛斯菲尔德脸上带有奶牛倘徉于绿色草原的满足神情。对他俩来说,了解的世界和关心的世事都不超过美国南方。
“你交桃花运了,简,她真漂亮。”克林唐娜想就此刹车,但简却深深地沉醉于美好的往事之中。
“当然。她配我正好。我们很快要结婚,然后复员回家。”简似乎注意到克林唐娜以及劳伦心不在焉,只是仔细地察看自己的武器和手榴弹。他知趣地收起照片夹,在自己的行囊上挥挥手,又盯住克林唐娜说。
“你怎么样,克林唐娜?家里有男朋友等你吗?”
克林唐娜竭力压住心里的烦恼。过多地帮助简排忧解难为眼前的事所困没有用,这家伙注定要在二排默默无闻,但这并非她的错。滔滔不绝地谈论克洛斯菲尔德。
简依然用期望的目光等着克林唐娜,想听听家乡有人为她害相思病,茶饭不思,倚门翘首。让她等着吧。
“简,除了我爹妈没有人在等我,伙计……你也别去问劳伦,没有女人会等他的,唯一能等我们俩的可能就是在军营里生大气的克里斯排长……”
简复又沉溺于与恋人的精神幽会。劳伦检查了弹夹的弹性。真幸运,他不必向全排解释他的恋爱史或是为何没有恋爱的原因。他们视不常寻花问柳者为混虫,童男贞女如虫蛆。他真难以想象,如果排里有人问他有关性的事,他将如何作答。瞎编一通,他想,就如同他从前对付这类问题一样。
劳伦父母同天下父母一样经常为他物色门当户对的青年女性,希翼通过男女接触将他领上结婚、繁衍后代的道路。青春期里,遗精和性幻想占据了他生活的许多时间。然而梦则梦矣,始终如禅教徒似地压抑在脑子里。
时为我待,他宽慰过自己。待我懂得了如何做男人时自然会领悟关于女性的一切。
简正欲展开描绘回国后同克洛斯菲尔德永恒的美妙生活,克林唐娜本来想制止,劳伦先不耐烦地打断他。
“洛特来了,伙计,你最好再检查一遍。”
眼疾手快。洛特推开俩人,迅速挑出一些夜里埋伏不用的东西扔在一边。他让三人带上雨衣,然后将劳伦带到队伍的前头。
“特克斯,劳伦今夜跟你。看住他,他和你以及小黑人一起站岗。”瘦削的机枪手满肚子不高兴。先是黑鬼,现在又来个该死的新兵。“他妈的,洛特。你知道打伏击机枪是主角。我可没时间照看孩子,将他带到别的地方去。”
“闭住你的臭嘴,少发牢骚,特克斯。你不是一直要个一流机枪手吗?从头培养吧,劳伦归你了。”
洛特对老烟鬼的桀骜不驯置之不理,转身对劳伦投以富有感染力的笑容。“瞧,小伙子。今夜可别慌张。特克斯虽说是个肉中刺,可他打伏击十分在行。万一你在黑暗中迷了路或掉了队,别喊叫也别恐慌。就呆在原地不要动,我们会去找你的。”
劳伦点点头,纳闷自己同简究竟有何迥异之处。克林唐娜有劳伦和洛特给以忠告和劝慰。简没有这福分,洛特只是捅了下他的肩膀,指指正在收装无线电报话机的霍伊特,“你跟住托尼,配合他,你也该学会使用报话机了。”
克林唐娜在黄昏最后余晖中注意到简脸上的不悦之色。这时,金已起身率领部队没入夜色,进入虎视眈眈的丛林。
阴风四起,树冠摇晃,斜雨哗哗地拍打着厚大的树叶。部队在风雨声的掩护下悄无声息进入了伏击阵地。小黑人和劳伦在雨衣下蜷缩身子,特克斯蠕动着在泥里做了个粘乎乎的软泥窝,想以梦来驱散风雨之寒湿。休息前,特克斯作了细致的检查,确保两颗地雷安装到位,届时能将无数钢球如冰雹一般沿小径撒向远方匍伏在黑暗中曾是庙宇大门的拱形门洞。完毕后,他将引爆线插入磁电点火装置,又检查了保险装置,免得有人无意挤压磁电手把。他向俩人指点了其余人的埋伏地点。
两挺机枪由特克斯和来自纽瓦克当过银行出纳的塞尔掌握,安装在马蹄形的小径两旁。
皮特芬和霍伊特守着报话机,简和克林唐娜埋伏在中间偏后的地方。离克里斯最近的三人阵地有奥尼尔、配备枪榴弹的桑德森和扛着12吋雷明顿散弹枪的邦尼。其他人亦在既能隐蔽自己又能观察小径的地方埋伏停当,备用的弹夹和手榴弹摆在手边。每人轮流观察两小时,然后才喊醒换岗的士兵。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森林潮热的泥土溅起一阵水雾。阴森森的雨雾中成群的蚊子嗡嗡着响,令克林唐娜已经无法入睡。她用毛巾盖住脸,雨衣裹紧脑袋和双肩,几乎窒息过去,可蚊子依然蜂拥而至,轮番攻击,贪婪地吸着她的鲜血。雨水从雨衣的每一空隙瀑布似地流过她的脸和手,将部队发的驱蚊剂冲得一干二净。她用泡得起皱的手抹抹脸,蚊叮虫咬的肿块比比皆是。左眼被蚊子叮得几乎肿成了一条线,而且现在她还不能进行拍摄。
劳伦晕乎乎的掏出出发前洛特强迫他摘下来放在口袋里的夜光表。此时已近午夜。再过十分钟就轮到他站岗了。
特克斯不是不知道就是忘了。克林唐娜感到有人摇动她的肩头,她猛地坐起,发现雨势已弱,厚厚的云层后面半轮月亮挣扎着钻了出来,紧挨地面的雨雾使她想起低价的恐怖电影的布景。
简用聚光手电戳戳她的大腿。此种手电俗称星光镜,外形酷似步枪的光学瞄准器,能在黑暗中观察到闪绿光的物体。但气候条件、电池的强弱和背景的光线必须协调,负责效果不佳,显然今夜条件不好。
“这东西顶个屁用”,简轻声咒骂道。“除了绿糊糊的一片啥也看不清。”他随手将手电扔在泥地上,拉起雨衣盖住脑袋,下巴靠在机枪输弹盖上。
“嘿,伙计,你喊我上岗,但现在还不行。”克林唐娜从他勉强的笑容看见洁白的牙齿在闪光。
“他妈的,你们记者不用拍拍地形什么的吗,我就像提醒一下你。”
“好像也是。”
克林唐娜看看四周的压抑氛围想了想还是觉得等一下在拍好,就怕这相机引来越南人的子弹。
"好了。别废话,快睡。"
劳伦在脚的周围摸索着,寻找形若小钩环的电动引爆装置。每只钩环装有钢丝夹,嵌在手把上,以免走火。要引爆致命的地雷易如反掌,拉回钢丝夹,挤压手把,细弱的电流即从电线流出,点燃地雷中的雷管,再引爆地雷中的C-4可塑炸药,将内装钢弹抛向有效半径为七十五码的区域。劳伦回想着这一连串的操作过程的每一细节,向特克斯保证自己使那玩意儿绝无问题。
“别对我挤眉弄眼的,要让我抓住你偷懒,你就该松骨头了。凌晨两点叫醒小黑人……你看着那黑鬼,别让他睡过头!”
劳伦望着漆黑的夜空,搂着步枪,脑子里各种怪念头如蚊子般乱撞。痛苦啃噬着他的心,如此深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然而他却还活着挣扎着,体力上精神上都未被压垮。说真的,他比来越南之前的自己更加强大,更为丰富了,他朝着雨夜挤眉弄眼。
他开始沉浸在梦幻之中了。他想起来自己的前女友黛西,那个在自己面前温柔善良的女孩儿。她总是喜欢拿着一瓶红酒,将酒倒在玻璃杯里,再递到自己嘴边,用她那温暖柔软的唇贴着自己,让自己的舌头和舌头交缠。她的味道是香甜的,她的味道是美妙的,她的味道是醉人的。可惜黛西的资产阶级家庭一点都看不起他这个中下层阶级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普通大学生,他既没有华尔街的商业天赋,有没有配得上的家庭条件。黛西最后和经常嘲笑他的富家少爷弗雷德坐在了他的法拉利上,离开了灰头土脸的劳伦。
他曾想,他和黛西的故事也许永远只会停留在这里,永远也不可能有新的发展和突破,因为他不值一提。他想,黛西和富家少爷结婚很快就会忘记他,而他也会因为工作忙碌和各种各样的理由忘记她了。
最后感觉最荒诞的是,一次他在家看电视时电视剧抽奖抽中了他,而奖品就是一封征兵令。就这样他无奈愤恨的放弃了大学生活,穿上军装,踏上了征途。这是他一生最不愿提及的往事,因为他觉得这就像一场噩梦,让他永世难忘。他曾经以为他会和黛西幸福地生活下去,可现实给他泼了盆冷水,他的梦彻底破灭了。
他不为来越南当兵自豪,烦恼这些老兵的不理财和新兵的麻烦折腾,因为那是一份耻辱,一份无能而且失败的屈辱。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家乡有些老兵不愿提起这些经历。
越想他越是恼火,恨不得把我反战这三个字拍在上级脸上。他的叛逆之重要在于驾驭自己的命运。如果此事需要惊人之举,譬如入伍来越南,那就这样吧。偶尔的叛逆……
克林唐娜在潜伏点静候前来送死之敌。在难熬的痛苦中等待得愈久,她愈觉在这场血淋淋的战争中成为简单的记者并不难。在部队里她默默无闻,这使她愉快。在她的生活中她常受宠爱和保护,因智力超群或运气佳而受众人注目。她本来不该接触那混乱的一代弱肉强食的阴暗面。人有贫富之分,但克林唐娜所在的特殊阶层有些介于两者之间,除非自寻烦恼,否则可免去两面的忧愁。
别人可以炫耀学位、爵位、成就和银行存款,而克林唐娜和她的兄弟们可夸耀在越南的历史。他们将永远记着同被国家抛在越南听从命运摆布的弟兄们一起度过的艰难时光。在她心里成为战地记者意味着曝光真像,站在正义的一方。她的心就必须如同她帽子上的和平勋章一样干净。
身边的其他军人,他们处在军队的最底层,这点当兵的心里一清二楚。在谈到比他们优越的平民时他们还会流露出变态的自豪。
克林唐娜回想着刻在他们的钢盔上的家乡地名:普拉斯基、田纳西、布雷登、密西西比、波卡车德、犹他、万普姆、宾夕法尼亚。他们都来自这些鲜为人知的地方。他们贫穷,无知无识,分享不到高福利社会的好处。然而,他们却跨洋过海,为维护他们理解的自由和一些据说应该遵循的模糊原则而来到了越南。美国人帮助越南人解放越南。可是这不是真像 ,真像是这场战争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意义是让这些可怜人患上战后应激创伤。克林唐娜的目的是记录下他们在越南的生活,他们虽然是老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
克林唐娜将自己的相机他们将成为自己的见证,成为自己一辈子的记忆,他们的故事会成为新闻稿的一部分。
不过随你天花乱坠,克林唐娜在幻想中的鸡尾酒会上向白宫里的老爷们怒骂到越南战争什么意义都没有,他们就是一群杀人犯,派穷人家的孩子在越南的血和泥中失去灵魂。
她扭动麻木的腿,在泥中陷得更深。她第一次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处在美军的最底层。或许他们能从底层再起,也许他们能找回真正的自我,不必作假。毫无疑义,他们将洞察以往视而不见的事物。也许他们会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
阴湿的寒风从背后飘过,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劳伦蓦地惊醒,瞥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经胡思乱想了快两个小时了。他睁着眼吗?打盹了吗?敌军在雾中溜过去他未曾看见?
不可能。其他潜伏点比他有经验的士兵都警觉地睁着双眼。假如有动静他们会发出警报的。又过了一刻钟,指针移向二点,他挪动身子,去喊醒小黑人。
他小声叫喊着,没有任何回音,他转身看了一眼,小黑人睡在地上呼噜声震耳欲聋,他的呼吸声像是在擂鼓一般。劳伦摇晃着他,他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
他的精神不振,一看便知是因为长期没有休息。
叫醒他可真不容易,劳伦以为黑人已经死了,就在他陷入遐想时被蛇似的敌人一刀刺死了。他使劲摇晃,小黑人终于在雨衣下睁开一只无神的眼睛。他翻过身来,从泥里捞起步枪,缓缓爬向挂雷的树林。
劳伦想再涂一层驱蚊剂,但是手不听使唤,但是沉重的眼皮垂了下来,哗哗大雨伴他进入梦乡。
小黑人也睡了过去……
劳伦用手指撑开左眼,从包头的毛巾一角眯眼往外眺望。各种声音交织而成的音响似乎有些微的变化。啥变了?蚊吟依旧,但他的耳朵捕捉到异样的响声。树蛙的鸣叫已停,可还有别的什么声音了。是雨声,可雨已停止。雨滴打在植被上的滴答声已经听不见了。
空气中颤动着阴森,如帷幕开起前喧嚷的观众突然变静。他从泥中坐起,想同小黑人交换情况。特克斯在雨衣下鼾声起伏,小黑人……这小子也睡了!居然在站岗时睡大觉!
劳伦的目光转向小径,看到了有东西在动。黑影,象戴钢盔的人……但形状奇特。肯定是树丛。人哪能那样站着纹丝不动。肯定是树丛,可是……
此刻他听见而不是感觉到自己脑袋里血流撞击血管的声音。瞬间,他已感受到湿汗和湿雨之别。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已经看到离自己十五码处的黑影是一个敌人。
仿佛为了证实他的判断,越南士兵移动着枪,向身后一个士兵轻轻划圈。劳伦被恐惧和迟疑所攫住,动弹不得。为什么不开火?难道大家都像小黑人一样睡着了?难道没人察觉到处境危险?
他小心转动脑袋,可他的枪仿佛埋在泥里,离他遥远。特克斯和小黑人依然沉睡。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啪!"一个士兵的枪口冒起烟,然而没有响。他的枪是不能对敌人造成伤害的。他不明白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谁的关注,可他现在顾不得那么多。
"哒哒哒哒哒哒......"几声枪响,雨夜中响彻云霄。敌人已经靠近了!
"啪!"一颗狙击弹落在小黑人身旁。劳伦的心跳骤停,一阵寒冷袭来。那颗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幸亏子弹是从后脑勺掠过,不然他的小脑瓜会被直接贯穿,脑浆四溅。
他的身体被压在草丛里。